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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220】高峰枫:雅弗的神话与欧洲扩张

发布时间:2021-12-15

2021年9月17日晚,“北大文研讲座”第220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雅弗的神话与欧洲扩张”。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高峰枫主讲,文研院邀访学者、复旦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苏杰主持。



讲座伊始,高峰枫老师介绍本次讲座的主要内容是《创世记》中的一段故事在西方历史上衍生的诸种解释及其影响。高峰枫老师特别指出,这里主要讨论20世纪之前一度在西方颇有影响的观点,涉及到如何解释圣经、对奴隶制的看法、对欧洲扩张的解释和辩护等有争议的话题。有些观点现在已被唾弃,但这些意见背后的思想资源、论证的预设和思路仍值得研究。由于圣经在19世纪以前欧洲文化占据主导地位,不同学科的许多理论与命题都往往依托圣经解释被提出、表述和论证。因此,圣经解释史和接受史是具体入微地理解西方前现代思想的可靠途径


从18世纪末开始、贯穿19世纪的有关奴隶制的讨论中,除了从哲学、政治、经济、法律等角度进行的辩论之外,还有一种根植于圣经的重要论证思路。宗教人士中,反对奴隶制的一方认为奴隶制违背了基督教的基本伦理,违背了《新约》中的基本主张;而拥护奴隶制的一方认为,奴隶制是圣经认可的社会制度。这样的讨论涉及到圣经的具体段落,特别是《创世记》第9章的解释,也即挪亚对第二个儿子含的诅咒。《创世记》记载,挪亚三子分别是闪(Shem)、含(Ham)和雅弗(Japhet),而含是迦南(Canaan)的父亲。挪亚诅咒迦南,说“迦南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又说“愿神使雅弗扩张,使他住在闪的帐棚里”(9:24-27)。此处关键的问题是挪亚诅咒了含的儿子迦南,并将含的后人沦为奴隶。拥护奴隶制的人认为,这相当于上帝创立、并承认奴隶制。此后,《创世记》第10章记载挪亚三子遍布当时所知的世界各地,反映了当时以色列人的天下观。三个儿子后裔的地理分布在早期解释中说法不一,后来逐渐演变为一种固定意见:闪的后代分布在亚细亚,含的后代分布在阿非利加,雅弗的后代分布在欧罗巴。迦南被诅咒“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被解释为居住在非洲的人要做其他大洲居民的奴隶。


《闪、含与雅弗》

雅克·提索作,现藏于犹太博物馆


本次讲座关注挪亚第三子雅弗的扩张。对雅弗扩张的讨论往往糅杂在有关挪亚诅咒的更大话题中。挪亚对含的诅咒、对雅弗的祝福是同一事件产生的后果。对含的诅咒往往被后人用来支持奴隶制,而对雅弗的讨论则隐伏在对挪亚诅咒的讨论中。相关的讨论时间跨度悠久,这里主要讨论早期教会的解释与后期19世纪的回应。


早期教会的标准解释主要以宗教信仰、皈依的先后来区分挪亚三子所代表的三个群体,种族和地域不是重点。2世纪教会作家爱任纽(Irenaeus)认为,闪和雅弗共同接受祝福。闪作为犹太人的祖先,代表行割礼者(犹太人),得到特别的恩宠,而雅弗则代表未割礼者(外邦人),本是弱小的旁支,而上帝让其扩张。“张大雅弗,将他置于闪的帐中”这一句,即指从较低的地位升到较高的地位,分享闪的特权与福分。此种解释意在说明非犹太人的基督徒也能享有一席之地并获得上帝的祝福。奥利金(Origen)认为雅弗的名字代表扩张(dilatatio)。此种解释中,闪代表犹太人中信基督的人,雅弗代表的“列国中将要得救的人”指非犹太人中得到拯救的外邦人。2-6世纪的教父作家解经时往往采用此类解释,虽然也区分犹太人与非犹太人,但重点落在归信基督教,而不是三个儿子的族裔与地域。奥古斯丁也将雅弗的名字对应于扩大,将雅弗进入帐幕解为“外邦人的扩展就住在闪/基督的家中,也就是在教会中”也即外邦人加入基督教。几乎所有的教父作家都认为,闪指信仰基督教的犹太人,含指不信基督教的犹太人或教会内部的异端,雅弗指信仰基督教的非犹太人,雅弗进入闪的帐棚指外邦人进入教会。


然而,早在2世纪中期就已出现一种不同的解释。殉教者查士丁(Justin Martyr)在其《与犹太人特里丰对话》一书中,将雅弗的扩张以及住进闪的帐篷,解释为罗马人对犹太人领土的征服,与此后主流的宗教方面的解释不同。这本书的要点在于驳斥犹太人,其背景之一是2世纪基督教面临着从犹太传统分离、确立自身个性的历史问题。查士丁试图通过驳斥犹太人使基督教与犹太教分道扬镳。本书另一个背景则是犹太人与罗马的战争 ,这两个背景促使查士丁在论辩中偶然发明了此种解读。这种地缘政治的解读与教会后来的主流解释差距很大,因为查士丁将入帐解释为强行闯入、入侵,而扩张、张大则指取代、超越兄长。高峰枫老师认为,本书并非专门的解经作品而是论战之作,带有一定的挑衅性,其解释是基督教与犹太教划清界限、厘清关系的过程中偶然产生的。


简而言之,早期基督教的主流解释,强调教会强大的吸纳、接受能力,不十分在意族群和地域的差异。查士丁的解读是一个异数。由于与犹太人论战这一特殊背景,以及第二次犹太战争刚刚结束,查士丁“偶然”开启了对“入帐”一事的扩张主义、地缘政治的解读。


下面,高峰枫老师考察了挪亚三子占据三大洲说法的源流。《创世记》第10章解释了洪水后人类在大地上的流散,涉及古代犹太人如何解释各个主要民族的起源与居住地。挪亚三子对应亚、非、欧三洲的说法是不断发展起来的,厘清观念的发展史需要阅读大量文献  但至少在中世纪,三子分别对应三个大洲已是固定的说法,在字典、游记、以及地图中都能见到。


The Nuremberg Chronicle, 1493.


first printed version of Isidorus' Etymologiae

(1472)


17、18世纪已有学者将发现美洲来解释雅弗的扩张。而在1830-1860年间美国奴隶制的论争中,很多参与辩论者都将对美洲的占领视为雅弗扩张预言的实现,而且将欧洲列强对亚洲的进犯也解释为雅弗进入闪的帐棚。而在19世纪英国,雅弗的神话也被用于政治目的。比如1857年印度发生叛乱,造成大批英国人死亡。在英国举行的各种悼念活动中,人们都将英国对印度的控制比附为雅弗扩张这一预言的实现。


最后,高峰枫老师总结道,在《创世记》9:27的解释中,早期基督教依照宗教地位、与上帝的亲近程度、皈依的先后顺序来理解挪亚三子,他们居住在三个大洲只是地理疆域的划分,并不涉及族群、国家、大陆、人民间的冲突,查士丁是一个例外,反而证明了绝大多数教会作家遵循了教会内部的解释传统。15世纪后,随着发现美洲、西方扩张殖民、奴隶贸易的开展,欧洲与其他文明接触渐多,与其他民族的冲突愈发激烈, 而挪亚三个儿子间的关系也日趋紧张。代表欧洲的雅弗越来越被理解为富于进取精神、扩张领土、传播文明教化, 而雅弗扩张和入帐的预言就会与具体的现实联系,成为当下历史与国际事件的准确预言。


西方历史上许多政治主张来自对圣经具体字句的解读,解经学与圣经接受史对诸多现实问题都会产生具体而深远的影响。高峰枫老师认为,可以对西方历史上曾一度流行的思想做细致入微的研究,而不必将研究视野局限在少数思想性著作中。


高峰枫老师


苏杰老师指出,高峰枫老师通过雅弗神话的解释史阐述了西方殖民者何以会产生理直气壮地谈论扩张与奴役的观念,让我们对西方一部分人的世界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此外,预表法或可与中国古籍中记载的谶纬传统相对照,这也是颇有意思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