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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231】陈少明:物、人格与历史——从特修斯之船说及“格物”等问题

发布时间:2021-12-13

2021年11月11日上午,北京大学虚云讲座第53讲暨文研讲座第231讲在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208会议室成功举行,邀请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文研院访问教授陈少明主讲,题为“物、人格与历史——从特修斯之船说及‘格物’等问题”。该讲座邀请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副校长王博主持,北京大学哲学系韩林合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郑开教授作为与谈人。




引言:一个哲学公案


他们将腐朽的古老船板拆下来,装上崭新而又坚固的材料,以致这艘船在哲学家中间,就事物自然成长的逻辑问题成为一种永恒的实例:一方面是要保持船只是原来的形状,另一方面又极力证明已经大不相同。


——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第一章



一、霍布斯对问题的延伸


从“特修斯之船”这一公案,引出了一个问题,如何理解物的同一性?传统认为如何说明事物的同一性有两种观点,一种是从质料的角度,即判断事物是否同一取决于其材料的构成。另一种是从形式的角度,即判断事物是否同一取决于其形式是否同一。霍布斯指出这两种观点都有问题。前者以“特修斯之船”为例,其材料不断变化,但人们依旧认为换了材料的船仍然是原来那艘船。后者以赝品为例,赝品和真品形式上相同,但是人们并不认为两者是同一的。还有观点认为质料和形式的统一可以说明事物的同一性,但是以工业产品为例,批量生产出来的工业产品其质料和形式都是统一的,但是人们并不认为工业产品之间都是同一的。


传统上还有一种观点,即认为事物本来就是变动着的不固定的。但是因此而否定事物具有同一性也是不可接受的。我们需要同一性,有了同一性之后我们才可以进一步对事物进行归类,我们对这个世界就有了一种持续感,理性就有了用武之地。对此霍布斯有一个建议说,假如我们确定变动的事物具有同一性,办法是给它命名的话,那么所有变动的事物从一开始给它命名,随之变动而来的那些随后的现象都要把它说成是同一个事物。此外,霍布斯还提出了一个问题,在“特修斯之船”中,假如把拆下来的那条船的材料重新组装成为跟原来一样的船,那么究竟哪条船才是原来那条船呢?如果我们说两条船都是原来那条船,就违背了一件事物不能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的观点,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辨别什么是那个特定的个体。


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英文封面

“特修斯之船”即出自其中《特修斯》一节



二、人格与历史之物


以上几种观点都是从物自身的角度看问题,无论哪种都无法说明同一性问题,同一性问题并不能单从物的角度去考察。一个事物是不是原来的事物,是从人的角度,依靠人对它的辨识,同一性的哲学基础是“人”


在人对事物的辨识中,可区分三种情况,首先是人对自己的辨识,人依靠记忆和内在经验把今天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体验成一个同一体,不是依靠名字也不是靠照镜子依靠外貌来辨识自己。其次是对他人的辨识,依靠容貌,名字,声音,笔迹,或掌握他人的生平,社会身份等辨识他人,但我们很难进入他人的内心。我们对他人的辨识也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把人作为物来看待,某一类特定的人作为类,如某一性别、某一种族、某一职业的人。其次是把他人作为特定的具备独一无二人格的个人来看待。再次是人对物的辨识,从物的外观,材料特性以及可以为人支配的物理价值来辨识物。


“特修斯之船”作为物,不是某类船,而是一条独一无二的船。希腊人维修这条船并不是要让这条船作为一个海运工具继续保留,而是要把它当做纪念品,纪念王子特修斯自愿当人质后逃生回归的这一段特定的历史。“特修斯之船”不是作为一般的实用物,而是作为文物。


文物是从实用物衍生而来。把一件东西当成文物有两个条件,其一是看这件被我们当做文物的东西在历史中的位置是不是足够长,其使用者的地位是不是足够特殊,或者它是否和历史上某一著名事件有所联系,种种这些因素构成了我们判断一件文物价值几何的标准。其二是需要人,需要有权威性的专家来判断和赋值。


文物的一个作用就是能让人通过眼前的这个器物去看背后的不在场的文化,通过这件东西去看与其相联系的特定的历史事件,去看它背后的意向,使我们能超越当下,与更广阔的时空联系起来。人类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人想突破生命的有限性,可是在我们有限的生命过程中,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东西都是历史传承给我们的。我们需要通过特定的“文物”,通过对它的认知,对它的想象,来扩展我们非常有限的生命的内容。不仅仅是往后回顾历史,也是向往未来,我们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而不是单一的有限的孤立的个人。


“岳阳楼”、“黄鹤楼”、“特修斯之船”...这些不断被修复的文物,作为历史的载体,其独特之处在于它具有延续历史的能力,它们背后所承载的文化一代一代地被流传,在这个过程中,其身份认定是一种社会认定。文物本身就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是历史的延续。


特修斯之船



三、“格物”新解


物具有多样性,以“鼎”为例,首先是作为用具,其次是作为审美对象和礼器,再次成为“文物”。一件事物三个方面的价值不同,同一个东西可以有不同的眼光来看它。物又可分为自然物和人工物,人工物至少有三种,一种是物理意义上作为用具的“工具物”;一种是“象征物”,如“国旗”、“货币”、“红绿灯”...它们象征着社会习俗和制度;还有一些事物,是精神性的,如艺术品、纪念品、文物。把物作为最基本的生活资料,是人最本能和最基础的层面。在人类文化中,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发展出更多的东西,无论是社会性的还是精神性的。


宋明理学家讲“格物”、“穷理”,所格之“物”不止停留于作为“用具”的物质性的“物”,更涉及审美、意向、道德、伦理、制度、文化等层面,所以阳明讲“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朱子讲“理一分殊”,“理一”强调了意义相通性的基础性和前设性,分殊则是防止了日常经验中的范畴错置。



四、物的精神性与衍生问题


人对物总是有一种精神性的投射,不仅是把个体的自然物理解为有精神的东西,更是把世界理解为精神性的存在。在中国传统中,天地作为生命的摇篮,“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精神附丽于生命之上,“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不仅仅天地宇宙、万事万物是精神性的,人的精神更是宇宙精神的体现,荀子说,“人有气,有生,有知,亦有义,故人最贵。”


从物的精神性和人化的物的意义赋权机制出发,属人的历史是一个对物的意义进行持续添附的过程。在这一条从人到物的历史谱系中,物的精神性一直是由人所赋予的,物的精神性也一直建立在“实体物”的基础上。而在当代科学技术和虚拟现实的发展之下,这两点都遭遇了挑战。机器人的诞生,遗传基因的改造,非自然家庭环境下的人工生养的婴儿,还有后天干预人性的脑机对接试验,这些事件都造成了人类身份的认同危机。数字经济的兴起,游戏世界的勃发,VR技术的发展,甚或“元宇宙”概念的火爆,所有这些都导向人类日常生活世界的虚拟化。在这一发展方向中,“真实”的意义何在?人与“物”、人与“人造物”的关系又如何定义?从我们这个时代开始,人类要如何面对关于精神之“物”的前所未有的新现象?



结语:思想的拼图


陈少明教授在讲座现场


从方法论的意义上,从“特修斯之船”的同一性问题导向以人为中心的对物的形象多面性的理解。其中,作为纪念品的物的形象,所涉及的历史意义与人类对自身人格独特及生命时间性的理解相关。这一对物的功能谱系的构想,对观察中国哲学中的“格物”之争提供了一个有启发性的参考框架。由此展现的人与物的关系却在当代面临着新的挑战。整体上看,这一大跨度却具备完整内在连贯性的思考过程可视为一个思想的拼图,以跨越古今中外的经典思想事件作为“边角料”,结合科学、艺术、哲学的各种思想资源,以想象力和思辨力为动力,对当代人们所面临的一些最根本的问题进行深度挖掘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