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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文研讲座42】黄一农:《红楼梦》中的物质文化

发布时间:2017-06-09

2017年6月9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四十二期第一场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报告厅举行,主题为“《红楼梦》中的物质文化”。文研院特邀访问教授、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教授黄一农担任主讲,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李伯重担任主持。

讲座之前,李伯重教授介绍了黄一农教授传奇的学术经历。黄教授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时,是“中研院”历史上最年轻的文科院士。黄教授所获的博士学位是天体物理学,他一直对历史有兴趣,后来决定转行——一开始转向天文学史,又从天文史转向中西交流史,进而扩展到军事史、科技史,在这些领域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但谁也没有想到,近些年,黄教授又转向红学,也作出了非常有价值的研究。黄教授对《红楼梦》的研究,时常让我们感到惊奇。

李伯重教授结合时代背景及阅读经历,谈到自己不同阶段对《红楼梦》的阅读体验,并对黄教授用e考据研究《红楼梦》感到十分惊讶——他惊讶于黄教授对《红楼梦》中装饰、丝绸、花纹进行的细致研究,且给出了非常好的、令人信服的解释。李伯重教授指出,一般人认为,考据学是历史学家才用的方法,而且是老派历史学家才用的方法,现在恐怕很少有学历史的同学静下来做考据。把考据与大数据、新的电子工作方法结合起来,黄教授在这方面作了非常大的贡献,也揭示了《红楼梦》这部小说非常多的问题。最近,黄教授又将研究扩展到《红楼梦》的物质文化,其中有很多是帮助我们理解它的重要课题。

 

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黄一农教授

 

讲座一开始,黄一农教授回忆了三十年前自己刚刚转到文科时的情景。他说,自己年轻时候,怎么也读不完《红楼梦》,更没有想到,三十年后,会有机会与大家谈《红楼梦》。黄教授先列出了本次讲座的大纲:戥子与两星沉速、宝玉与湘云要生食鹿肉、村庄头乌进孝呈进之鲟鳇鱼、元妃省亲时撑起的曲柄七凤金黄伞、凤姐头戴的秋板貂鼠昭君套等,以此大致勾勒了此次讲座的内容。首先,他将用三分之一时间谈对戥子、两星沉速的研究,并通过此个案,介绍如何透过大数据的环境与训练,走出一条不一样的研究之路。其次,他将快速讲述宝玉与湘云生食鹿肉、村庄头乌进孝呈进之鲟鳇鱼等具体个案,分享对小说中陌生名词的探索过程。最后,回过头来,他将从物质文化层面整体理解这部小说。黄教授认为,通过e考据的研究方法读《红楼梦》这部小说,可以从平面跃至立体,达到3D般的观影效果。

第一个话题是“戥子与两星沉速”。小说第四十三回写宝玉祭金钏时,宝玉问茗烟附近是否有卖香的,要檀、芸、降三样。茗烟提醒宝玉,找一找随身的荷包里是否有散香,于是宝玉在荷包里摸了摸,“竟有两星沉速”。《红楼梦》校注本,对“两星沉速”大都解释为两小块沉香、速香。为准确理解这段描写,黄教授以《本草纲目》、《度支奏议》、《香乘》中的相关记载,介绍了沉香、速香及制作方式。

黄教授强调,e时代做考据,首先要学会问问题。小说里的“两星沉速”,“星”字是什么意思?如果再进一步问,“两星”是定量的,还是定性的?假如“星”是定量描述,你会在搜索的过程中发现“两星”、“三星”这样的材料。如何搜索才能解决我们提出的问题?直接搜索“星”、“两星”,大概都是行不通的。如何能在100亿字的数据库中快速有效地把资料提取出来?黄教授提供了一种思路:“一星”、“两星”、“三星”、“四星”、“五星”……把关键词具体量化后,再一个个地去搜索,才会精确定位解决问题的史料。

通过搜索,黄教授发现,陈继儒、纪昀、王芑孙等人的在自己著作中,都曾提到上面几个关键词。比如,《金瓶梅》中有类似的描述:“陈敬济包了三千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笑林广记》也有类似的记载:“一友封分金一星往贺,乃密书,封内云……”通过这样的搜索,黄教授慢慢感觉到,“两星”应该是定量描述。

以前,我们没有办法说服别人、自我说服,但当大数据出现以后,问对问题,再与传统的方式结合,会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通过对这些零散史料的归拢整理,黄教授对“星”字及当时的社会背景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其实,一星就是一钱。《大清会典则例》记载了当时各种量器的单价:“戥子,五十两至百两,每把银五钱;……升,每个银一钱八厘。星,每个银九分九厘九毫。”

《红楼梦》也提到了戥子,但我们今天读这部分文字,不太容易理解当时的语境。康熙六十年,沈起元曾提及市井中用银贸易的情形:“小民村愚,目不识戥……腰系一戥,长四寸许……”接下来,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是戥子。讲到这里,黄教授指出,互联网的资讯常常不是知识的终端,而是知识的起点,它会帮助你迅速学习某个领域的知识,在这个过程中要学会对知识作判断。必要时,我们要走出Internet,去跟有知识的人对话,才会做与别人不一样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我们的学习路径真的跟上一代人很不一样。

借助互联网,黄教授发现,浙江有一家专门收藏戥子的博物馆,为深入研究这一课题,黄教授让学生直接和博物馆负责人对话。尽管作了很多类似的努力,因为无法直接接触实物,更无法对实物作比较。实际上,对戥子的研究,仍然无法深入。面对这种情况,应如何突破研究的瓶颈?接下来的演讲,让在场的听众都感到惊奇、有趣。通过淘宝网,黄教授在一周之内,从各地买来十支清末、民国时期不同样式的戥子。他半开玩笑地说,自己马上就变成台湾最大的戥子收藏家了。

通过对戥子进行个案研究,黄教授指出,现在的研究环境已经了发生剧烈变化,不仅是文本的数位化达到了千年以来的最高峰,实际上,还有各式各样的史料(非文本史料)也在不断被数字化。黄教授说,在这个研究课题中,自己从零开始,三个月之后,已经把论文写完了。现在的学习曲线,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个过程仍然需要用传统的方式积累知识,如果你没有基础,会犯非常特殊的错误。

回到《红楼梦》小说文本,麝月拿起戥子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麝月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每个人使用的戥子是不一样的,麝月不知道这支戥子哪里是一两,所以才会这样问。如果对戥子不了解,小说第四十三回的文字(指“两星沉速”),是很难写出来的。为什么小说中写“竟有两星沉速”会用“竟”字?通过搜寻相关文献,黄教授发现,沉香、速香的位阶是很高的,有的只有宫内的佛塔才可以使用,所以小说会用“竟”字。通过这样的考察,我们会发现,小说中这几段文字,只有对宫廷非常熟悉的人才写得出来。黄教授以搜寻出的这些史料为例,特别指出,因为问不一样的问题,平时很多看似没用的资料,在这时候却“活”了起来。这些来自不同古书中关于“星”的描述,为我们理解小说的叙述,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

接下来,黄教授为说明曹雪芹如何把独特的知识经验与家庭遭际写进《红楼梦》,将话题从“戥子与两星沉速”转到小说中的其他细节描写。曹雪芹融合满汉两种文化,将这些独特的生命经验散在《红楼梦》中,其著作权是很难被剥夺的。

宝玉、湘云要生食鹿肉:小说第四十九回,宝玉与湘云要生食鹿肉,李纨听到后,担心他们吃坏了肚子,自己要担责任,就去制止他们。宝玉听到后,就说要烧着吃,并拿来了铁炉、铁叉、铁丝等用具。黄教授指出,这是满族风俗的孑遗。

村庄头乌进孝呈进之鲟鳇鱼:现存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对黑山村庄头乌进孝向贾府呈进鲟鳇鱼数量的描写存在差异:庚辰本作“二个”,蒙府本作“二十个”,戚宁本作“二十尾”,梦稿本、甲辰本、程高本皆作“二百个”。对各种版本关于鲟鳇鱼数量描写存在差异的现象,黄教授敏感地察觉到问题所在。随后,他对当时东北地区如何打捞、进呈鲟鳇鱼,作了系统考察。清代,吉林地区官员捉到鲟鳇鱼后,先送圈蓄养,冬至前才将捕捉的所有贡物运到北京,经挂冰(避免腐坏)之后,每次用驿车二十辆送入京师内务府,送到内务府供皇帝享用的鲟鳇鱼只有十条。由此可见,程本作“二百个”是错误的,这是程伟元、高鹗因缺乏相关知识经验造成的。

为什么曹雪芹会有这样的知识经验?因为曹雪芹的祖先从龙入关后,仍然有家族的人留在关外。专门捕鱼的人叫打牲丁,曹寅的女婿平郡王就分到三位打牲丁。所以,曹家应有很多角度可以掌握这类知识。一般人,即便文笔再好,也不会这样写鲟鳇鱼——没有这部分知识经验,根本无法写出来。这就是曹雪芹自己独特的“水印”。黄教授在小说的各个角落找到几十处这样的“水印”。这些“水印”往往带有时间的痕迹,是很难凭空虚构出来的。

元妃省亲时撑起的曲柄七凤金黄伞:小说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用的仪仗,其中有曲柄七凤金黄伞。在康雍时期,贵妃所用的仪仗是曲柄盖伞,缎用红色。乾隆十年,才正式下令将红缎改为金黄缎。从历史的角度看,在乾隆十年以前,没有人知道,后来会把伞的缎面改为金黄色。所以,这段文字一定是在乾隆十年以后写成的。

凤姐头戴的秋板貂鼠昭君套: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时间印记,比如第六回提到“秋板貂鼠昭君套”。透过e考据,我们可以知道,“秋板”是形容词,是形容秋日八月所得毛皮的。后期的几种《红楼梦》版本,将“秋板貂鼠昭君套”改为“紫貂昭君套”,是因为小说的抄写者、编辑者担心读者读不懂,才产生的更改。由此研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类知识是如何被更改,又是如何传递出去的。

除了以上几个例子,小说中有很多细节涉及典制问题。比如第三回,王夫人房内的大炕上铺着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康熙九年,议定服制,除了皇帝,其他人都不准穿秋香色服饰。又如,第五十三回写到黑狐皮的袱子,第一百五回写到黑狐皮十八张。查考史料,黑狐皮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入关前,只将黑狐皮赐给多尔衮、多铎。小说里贾家拥有的黑狐皮数目,堪与宫内匹敌。多尔衮死后,被清算时,罪状之一就是私藏黑狐皮。多尔衮是曹雪芹家的旗主,所以,曹雪芹有机会掌握这些信息,并将这些知识经验融入小说中。再如,可根据小说对凫靥裘、温都里纳、汪恰洋烟等物质文化的描写,来判断版本之先后——汪恰洋烟、金星玻璃只有在早期脂本中出现,后期的版本,因担心读者读不懂,这些陌生的名词大都遭到删改。因此,“程本在前,脂本在后”是说不通的。通过研究这些陌生名词,对理解曹雪芹的知识经验可以达到不一样的深度。

最后,黄一农教授指出:e时代获取知识的便利性让我们的学习曲线发生了变化。从阅读中国古代服饰专书和图录,到abebooks的鼻烟壶、烟草史及古代玻璃的西文专书,再到淘宝网的戥子、矿石专卖店的温都里纳石……善用e考据之法,有机会令物质文化史的研究产生全新的机遇。《红楼梦》中许多由陌生名词堆砌出来的物质文化,有机会让小说得以在平面的文字上镶嵌出浮雕般的立体图像,并让阅读的深度进入前所未见的层次。当我们有能力具体掌握这些名词背后的意象时,作者的生活背景与知识经验将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小说中的故事画面也开始呈现瑰丽灿烂的色彩,而物质文化亦将不再让人感觉是一种阅读障碍。

 

北京大学历史系李伯重教授

 

李伯重教授对此次讲座作了总结:首先,他非常感谢黄教授给我们带来这样精彩的讲座。从现场氛围看,大家对黄教授的演讲都感到非常惊喜。大数据,不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物质文化史,而且对研究社会史、经济史、政治史、中外关系史、民族关系史也有非常大的帮助。黄教授的演讲使我们知道,清代上层社会并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完全汉化的场景。黄教授以小见大,通过对《红楼梦》中物质文化的考察,为我们揭示了18世纪中国上层社会真实的生活图卷。《红楼梦》确实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其魅力让它在印刷之前就以手抄的形式流传。如果说《红楼梦》是一部纯粹的历史,恐怕只有历史研究者才会去读。它之所以拥有如此多的读者,是因为它首先是一部小说。写这部小说的曹雪芹在西山那边,十年时间,穷困潦倒,他只能用幼时的经验、回忆去创作这部书。那么,这些回忆、经验是从哪里来的?黄教授今天作了非常精彩的解读。马克思曾说,巴尔扎克的小说是19世纪法国的百科全书。我们也可以说,《红楼梦》是18世纪中国上层社会的百科全书。这部小说的丰富性,让它成为物质文化史、社会史等众多领域研究的对象。今天,黄教授的讲座,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窗口。200多年前,曹雪芹在西山写《红楼梦》时,绝对不会想到,今天会有这样多年轻的朋友坐在这里,听黄教授阐释他的经历、知识的来源。今天的讲座也是对曹雪芹很好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