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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读书03】绘画与视觉机制——《知觉的悬置》研读会

发布时间:2017-10-30

2017年10月30日晚,“北大文研读书”第三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室举行,主题为“绘画与视觉机制——《知觉的悬置》研读会”。本次会议主要围绕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一书展开。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沈语冰作引言,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松担任主持。文研院学术委员、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朱青生教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丁宁教授、李洋教授,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唐宏峰副教授,郑州大学文学院贺玉高讲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常培杰讲师出席并参与讨论。



论坛开始,李松教授首先介绍了与会嘉宾和研读会的主要内容。沈语冰教授长期致力于艺术基础理论工作,翻译了大量西方现当代艺术理论名著。其最新译作《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甫一出版就受到高度评价,具有跨学科和原创性特点,对于国内发展艺术学理论具有重要借鉴意义。此外,完全基于西方语境和材料则是本书的另一特点。至于将其推广到中文语境中是否还具有有效性,李松教授认为值得讨论。


 

随后,沈语冰教授作引言。他表示,本书主要以19世纪的三幅画——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修拉的《马戏团的巡演》和塞尚的《松石图》为切入点,横向地探讨其所处时期的心理学、生理学、哲学、美学所共同关注的主题,即注意力。

沈语冰教授以《在花园温室里》为例,回溯了传统艺术史中常见的五种分析路径,并介绍了本书作者克拉里所采用的视觉考古学方法,以凸显本书的创新所在。第一种是图像志的方法。该画的主题是“幽会男女”,即一男一女处在私密的空间中。这种形象最早可追溯至亚当和夏娃,以及洛可可时期大量表现在花园中幽会的贵族男女青年。早期的相关作品通常关乎私密空间中的男女情爱,而这幅画中并没有裸体和激情场面——男女眼神毫无交流,手与手几乎相触又尚未接触。沈语冰教授认为,这是马奈所刻意追求的效果,一方面延续了“幽会男女”这一主题,另一方面又是对该主题的颠覆。

第二种是形式分析的方法。马奈将两人进行了强烈的对比。女子处于画中亮部,而男子处于阴影之中。女子的面色如所处背景中的玫瑰般绯红,肌肤吹弹可破;而男子留着棕褐色的胡子,脸色蜡黄,微微谢顶。

第三种是现代主义的方法。沈语冰教授着重强调,自马奈开始,绘画走向平面性。《在花园温室里》的空间被高度压缩,平面感十足。为此,马奈也在眼窝阴影、鼻子高光以及女子的裙摆阴影等细节之处做出补偿和调整,以制造一种浮雕感。另外,他甚至留下空白的画布没有完成,以此强调画作的形式感。现代主义强调的是材料和媒介,而非叙事内容。

第四种是精神分析的方法。此画包含着种种隐喻:女子面如鲜花的意味引人联想;男子被置于类似剑麻一样带有攻击性的植物丛中;鲜花是植物的性器官,通过色彩和芳香吸引昆虫传播花粉和繁衍下一代;椅子如牢笼般将男子挡在一边……男子的“武器”雪茄显得短小,而女子的“武器”洋伞可开可缩,显得强大,这也具有独特的意义。沈语冰教授指出,精神分析方法无法被证伪,且具有较强的文学性意味,因此,采用该法进行分析时须有所保留。

第五种是艺术社会史的方法,即理解作画的整体背景,包括用途、功能、尺幅、模特以及画面之外的史实等要素。沈语冰教授介绍了此画的创作背景以及画中模特二人的身份关系。这幅作品的女模特是19世纪70年代巴黎的时装大亨,她的美貌、时尚让马奈深深着迷。马奈在其晚年梅毒复发难以起身时,曾寄信给这位女子,期待对方来看望自己。沈语冰教授认为这种分析视角使得观画的感受更加立体和丰富。

接下来,沈语冰教授介绍了克拉里在本书中所采用的视觉考古学分析路径,该方法源自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在马奈创作该画的同一时期,凯撒全景透视画、连续摄影等一些重要视觉技术的发明对人的视觉进行了重新建构,并使得吸引注意力成为一种获取商业利益的手段。同时,注意力也被建构为一种正常人的规范,学校教学、工厂生产、军队训练都对注意力提出要求。克拉里认为,时代背景下对注意力的高要求使得人们产生对于集中注意力的逃避。马奈经过四十次重复修改,才还原画中女子恍惚迷茫的眼神,反映出男女二人对于注意力的逃避。而在克拉里看来,此画的创作与当时人们的观物机制存在关联——是并非因果关系,而是结构主义视角下的相关关系。

在李松教授的建议下,沈语冰教授继续补充介绍了书中有关注意力的论述。首先,《在花园温室里》呈现了男女二人对注意力的逃避,这是对时代背景下经济及规训体制对于注意力正面要求的反抗。其次,不同于传统画家旨在捕捉一个瞬间的永恒,该画减弱了绘画的时间感,具有一种悬置感。马奈意识到绘画是一个人为建构的碎片化过程,这种知觉的碎片化是当时重要的时代特征。


In the Conservatory, 1879, National Gallery, Berlin


讨论部分,丁宁教授首先发言,他结合自己真实的观画经验进行了评论。他认为克拉里的切入点非常精妙,不仅代表了时代背景下的视觉文化,还与当时的注意力和文化景观存在相关关系。丁宁教授指出,克拉里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马奈是维拉斯盖兹的信徒。维拉斯盖兹擅长使用黑色,而这幅画中的黑色形象特别多。因此,非黑色的形象会更加凸现出来而显得更有吸引力。丁宁教授还表示,以传统艺术史方法及画作本身的主题性作为出发点来解读《在花园温室里》很有必要。



朱青生教授则介绍了自己与沈语冰教授在研究方面的差异,即对翻译重要性的强调程度不同。朱青生教授偏向于回到问题本身的状态之中,而非翻译相关问题的著作。关于此书,他认为其创新点在于从同时代的技术背景视角分析人的视觉变革。随后,朱青生教授回应了李松教授所提出的问题,并将本书的研究背景与中国进行比较。他指出,本书考察的是19世纪西方世界第一次现代化进程中视觉机制的变革,其技术发展及社会变革与当时的中国截然不同。如今,微博、微信等工具带领中国经历着真实的视觉变革。因此,朱青生教授表示,克拉里的研究路径对于研究当代中国更具有借鉴意义。



贺玉高老师作为本书的共同译者,首先对书名进行了解释:从认识论角度分析,科技文化的发展使得原本的宗教价值崩溃,客观真实、终级真理不复存在;从商品经济角度分析,快速更迭的时尚使得人的注意力不断转移,商品经济中的交换价值摧毁了本真价值。随后,贺玉高老师对《在花园温室里》进行分析,他指出,画中相似的单调要素构成了一个封闭梦幻的空间,具有催眠效果,指向知觉的悬置。此外,贺玉高老师表示,本书最重要的特点是将福柯知识考古学方法应用于绘画领域,现代性通过运作“注意力”这一权力话语来控制人、摧残人,书中所列举的三幅画均表现了画家意识到注意力被资本主义控制后所做出的反抗。



李松教授则对本书提出一些质疑。任何时代都会存在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而将画中女子出神恍惚的状态归结于对于时代背景下对注意力规训的反叛,并将画中相似的图形要素解释为具有催眠效果,显得证据不足。此外,本书没有考虑马奈作画的背景。是模特要求马奈为其定制此画,还是义务为马奈做模特?此画是赠人还是归己所有?李松教授认为,这些问题会影响到对此画的解读。

随后,几位学者围绕注意力问题进行讨论。李洋教授认为,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的注意力早已存在,但是作为一种知识学概念的注意力,是19世纪后期在心理学领域被明确提出。这个时期,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人们的生活发生变化,注意力既是资本主义内部的组成部分(即资本主义商品),也成为其发展的环节之一。李松教授以金银器的制作为例,指出中国封建社会同样具有注意力发生的情境,并以此来与李洋教授所说的资本主义视野下的注意力作出区分。李洋教授进而分析了这两种注意力的区别:李松教授所例举的是基于主体的注意力,即一种集中注意力的主体行为;而克拉里所关注的是注意力建构的对象及其所形成的环境,如视觉机器、绘画装置、电影装置等。中国封建社会注意力的创作与观赏指向的是宗教行为或是封建权力,而克拉里所探讨的注意力指向一种消费行为。常培杰老师认为,克拉里关于注意力的阐释是其重要的出发点和逻辑,现代社会中注意力的丧失引起了关于如何重建主体的讨论,而绘画在其中起到了统合复杂多样经验的作用。这正是本书集中探讨的问题,充满了矛盾与张力。李洋教授回应道,资本主义工业的现代性要求人们集中注意力,但与之矛盾的是,人的注意力是不断涣散的——这也是现代性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

在李洋教授看来,本书不是严格的艺术史著作,更倾向于知识学的理论著作。因此,该画艺术社会史角度的背景故事不是本书所探讨的问题。此外,他还指出,克拉里不仅借鉴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还借鉴了保罗·维利里奥的方法。保罗认为,速度革命是现代性的本质标志。克拉里受此影响,完成了著作《观察者的技术》。



唐宏峰副教授则认为,克拉里将书中的三幅画与所处时代的技术背景相互融合相互解释,这既有优势亦有不足之处。优势在于,书中呈现了克拉里对于历史的灵感与想象力;而不足之处则在于,论述存在断裂,缺乏历史的实证性。此外,唐宏峰副教授还指出,当前中国近现代视觉研究中极少有学者借鉴视觉考古学方法,而这种融合多学科材料与视角并抽象出某种理论的方法,对于中国本土研究具有借鉴意义。对此,朱青生教授作出补充,克拉里的研究问题聚焦于1879年至1900年间,而同一时期中国面临的是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因此,克拉里的方法无法处理当时的中国问题,而对于中国如今正在遭受景观社会危机的问题,或许具有借鉴意义和操作的可能性。



常培杰老师从文明论的视角进行解读。他表示,在西方发展过程中,艺术最大的变化在于对普遍永恒之物的关注转向眼前经验之物,这同时也是克拉里的出发点。现代性关注短暂、转瞬易逝的事物,层出不穷的新事物不断重塑和更新着人的主体——主体对新事物的自动化认识导致了主体性的消解,而艺术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对于现实经验的赋形。中世纪的绘画以目的为导向,从而限定了艺术特定形态,而现代社会中的绘画是自下而上随着经验进行建构的。常培杰老师认为,克拉里关于艺术作品在对复杂经验进行赋形时如何处理聚焦整体与聚焦部分之间的悖论,作出了非常精彩的解读,从而引起读者对注意与失神、整体与部分、连续与断裂、边缘与中心、自动化注意和主动注意等多种悖论问题进行关注。这些悖论的核心是人的知觉合理化问题。



沈语冰教授对各位学者的建议表示感谢,也就翻译问题作出回应。他表示,应当用一种多元主义的视角看待翻译。翻译关系到两种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理解,能够促进考察不同文化之间的共性和差异。因此,翻译实践具有高度重要性。

会议最后,李松教授对本次读书活动进行总结。作为艺术史领域的资深学者,他认为在研究艺术理论问题的同时,确定艺术史实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