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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145】John Collins:古犹太教和早期基督教中的迦南传统

发布时间:2019-10-25

 

20191025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一百四十五期第二场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告厅举行,主题为古犹太教和早期基督教中的迦南传统。耶鲁大学神学院旧约研究Homles讲席教授约翰柯林斯(John Collins)主讲,文研院工作委员、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高峰枫主持。

 

约翰·柯林斯(John Collins)教授

圣经《旧约》中神的宿敌巴力(Baal)是何种邪神?神既有宿敌,那么犹太教到底是多神论(polytheism)还是一神论(monotheism)?埃尔(El)作为迦南人的众神之神,与《旧约》中的神(上帝)是何关系?

 

本场讲座,柯林斯教授从迦南(Canaan)地区的神话中众神之名与犹太教中上帝之名谈起,将上述问题的起源与学术理路娓娓道来。

 

同一宗教的主神在不同语言中得名各异,由此引发的冲突屡见不鲜,而这绝非翻译优劣之争或执迷文字游戏、吹毛求疵,此等看似微小的问题往往暴露出不同文明深层结构的巨大矛盾与跨文化传播信仰的重重障碍。三百年前,教皇克雷芒十一世(Clement XI)于1715年明令禁止在中国以上帝称呼基督教主神(拉丁文Deus),责令中国基督徒沿用广泛使用的名称天主,并勒令移除中国天主教教堂内全部标有敬天二字之匾。上帝之名的冲突仅为十八世纪中西信仰与礼仪之争的冰山一角,此次正名事件实质上是教皇认为儒家祭祖、祭孔仪式有违天主教教义,而当时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对中国天主教徒出入祠堂、供奉牌位过度宽纵,疏于管理,而拨乱反正须从正名起。这场在基督教教会史上有名的中国礼仪之争持续了两百余年,直到1939年庇护十二世(Pius XII)颁布谕令,同意教徒进行祭祖祭孔仪式才尘埃落定。

 

柯林斯教授对三百年前克雷芒十一世(Clement XI)执着拉丁文Deus为神的本名颇不以为然,亦斥其封闭的文化心态为矫枉过正之源。柯林斯教授笑称,若教皇克雷芒十一世是当代圣经学者,并受自十九世纪起蓬勃兴起的古代近东研究洗礼,便知上帝本名并非拉丁文Deus,甚至并非耳熟能详的耶和华(Jehovah)。相反,在古代近东地区多种文化交流与冲突中,确定犹太教主神之名并非易事,比如公元前二世纪的《阿立斯体亚信札》(Letter of Aristeas)的作者虽为犹太人,却毫不避讳将犹太教的主神称作希腊神话中统领宇宙的天神宙斯Zeus)或迪斯(Dis,即宙斯,因宙斯之名在古希腊语中属格形式为DiosΔιός】)。柯林斯教授以在旧约中出现频率极高的迦南地区为例,引领听众逐步探索古代犹太教与古代近东地区神话碰撞冲突而生的世界观,揭示跨文化交流可能产生的问题和研究此类问题的理路。

 

一、迦南地区与乌加里特(Ugarit)神话传统

 

图为古代迦南(Canaan)地区

柯林斯教授选取迦南人(Canaanites)作为研究对象,正是因为旧约中他们往往被刻画成与犹太人对立的他者,而他们的主神就是旧约中上帝的宿敌巴力。迦南地区地跨今日的以色列、约旦河西岸、加沙和临近的黎巴嫩、叙利亚的临海部分。在公元前2000年到1000年之间,更无统一王国管辖,多个部落散居于此,但文化上既相互交融又各有特色,可作为一个整体考察。

 

接着,柯林斯教授分析了天启文学对宇宙演化神话的化用。他认为《但以理书》中的异象不单着眼于马加比时期的事件,更宣称要揭露从创世到末日审判的完整历史意义。而整合历史的一个有效途径便是把神话中的创世描写运用到末世未来中。十九世纪末著名德国圣经学学者赫尔曼·衮科尔(Hermann Gunkel)发现天启异象与古代近东神话之间具有相似性。这类神话是巴比伦创世神话。当时衮科尔能接触到的是创世叙事诗(Enuma Elish)。乌加里特(Ugarit)遗史诗描写了年轻一代的神灵马杜克(Marduk)与地母提阿马特(Tiamat)之间的旷世大战。马杜克打败提阿马特,并用她的身体创造了世界。衮科尔认出提阿马特的名字与希伯来语词tehom同源,而tehom正是《创世记》中的远古深渊一词。他还发现了提阿马特与《但以理书》中海怪所在的海之间有紧密联系。以此他发现了天启思想的一个基本原则:世界的开端正如末世的终结。在衮科尔去世之后几年,在北叙利亚的乌加里特城发现了新的文本,与《圣经》中的天启思想更接近,讲的是迦南神话中众神争夺王位的故事。众神之父El(在《旧约》中也出现,等同于以色列人的神)要将王位传给下一代,王位的主要争夺人腾云者Baal(也出现于《旧约》中)与Yamm(海,与海怪有关)和Mot(死神)展开激战,Baal最终用大棒劈开YammBaal又被Mot吞入腹中,所幸被他姐姐救出。

 

乌加里特语(Ugaritic)

1928年出土的乌加里特文献(the Ugaritic texts)中包含了关于旧约邪神巴力的史诗集《巴力故事集》(The Baal Cycle)。巴力对于迦南人并非邪神,而是位居众神之首的风暴之神。在众神的等级秩序中,埃尔名义上至高无上,但并不直接统领众神,而是选拔、任命王者,巴力则是实际上大权在握的众神之首。巴力的统治面临两次挑战,第一次来自于海洋之神雅木(Yam),第二次来自死神莫特(Mot)。巴力与海神雅木及其手下海怪激战,几乎不敌,最终借助两根神杖魔力,大获全胜;死神莫特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这位劲敌张开覆天盖地的血盆大口,将巴力吞入腹中,幸得女神亚娜(Anat)相助,巴力才死而复生。古代迦南地区降雨与土地收成和生物繁衍密切相关,所以掌管降雨的风暴之神巴力顺理成章地成为生育崇拜(fertility cult)的主要礼敬对象。

 

二、埃尔与亚威(Yahweh):犹太教中的一神论与多神论

尽管巴力威慑众神,尊享人间祭祀,埃尔却始终凌驾其上,无其首肯。巴力则得位不正,故而有人推断《旧约》中屡屡钳制巴力的亚威正是迦南神话中的至高之神埃尔。图中所示巴力手持雷霆,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一般无二El一词本为的通称,在乌加里特文献中El总共出现五百余次,其中半数用来特指众神之王埃尔本人。他的形象是一位银发老者,贵为人神之父。至于其是否如同《旧约》中的上帝一样是造物者,学界尚有争议,一些学者认为,埃尔既然为父,则万物必自其出,但以更为严谨的学术眼光审视现存文献,其中并无埃尔创世之说,故而不能妄下结论。

 

若以一神论观之,在《旧约》中迦南神话中至高之神埃尔应与亚威合二为一。例证之一便是以色列(Israel)一词结尾的“el”源自于埃尔而非亚威。在《出埃及记》第六章第三节中,上帝说道:我从前向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显现为全能的神,至于我名耶和华,他们未曾知道。”“全能的神El Shadday)是El一词的多种变体之一。更有甚者,《旧约》中犹太人反对迦南人所崇拜的异教神祗,却从未反对崇拜埃尔。可见,埃尔正是亚威。

 

如此看来,可否下结论犹太教坚信一神论,排斥多神论呢?尽管埃尔与亚威合一的证据甚多,柯林斯教授仍根据传世的《旧约》文献举出反例,证明《旧约》各个版本中区分二神之处也不在少数。但在《七十子圣经》(the Septuagint)(即新约时代通行的《旧约》希腊语译本)的众多抄本中,划分疆域的依据有些是天使的数目,有些是神之子的数目。在库兰(Qumran)出土的死海古卷残篇4QDeutj佐证了按神之子数目划分疆界的解读。尽管《申命记》多处将埃尔与亚威合一,符合一神教世界观,柯林斯教授与著名圣经学者马克·史密斯(Mark Smith)同样认为,多神论思想仍残存在《旧约》中。柯林斯教授进一步给出材料佐证《旧约》中隐藏的多神论世界观。

 

约翰·柯林斯(John Collins)教授在讲座中

 

三、亚威与巴力:敌对或融合?

巴力在《旧约》中是亚威的宿敌,但柯林斯教授将乌加里特神话与《旧约》中的二神关系两相对照,则发现二者关系绝非对立这样简单,有时他们甚至合二为一。比如在乌加里特神话中风暴之神巴力是驾云者rider of the clouds),而在《旧约》中亚威也是驾云者。《申命记》第三十三章第二十六节中写道:神乘在天空,显其威荣,驾行穹苍。在《列王纪上》和《何西阿书》第二章中,亚威与巴力所争夺的正是雨神之位。《何西阿书》第二章第八节中亚威说道:她不知道是我给她五谷、新酒和油,又加增她的金银。她却以此供奉(或作制造)巴力。若想要五谷、新酒和油,必得向祈求雨神风调雨顺。由此,亚威虽然在主要的圣经传统中与至高之神埃尔合体,与巴力敌对,但在一些片段中承担了与巴力同样的角色。

 

柯林斯教授指出,若说犹太教早期受到周边地区神话影响导致神祗身份系统紊乱尚可理解,更让人意外的是这种亚威与巴力合一的古代迦南的神话传统竟在希腊化时期(公元前323公元前31年)的《旧约》文本中仍有体现。柯林斯教授认为最有趣的迦南神话意象重现是在《但以理书》中于公元前二世纪写成的篇章中。

 

《但以理书》第七章中先知但以理梦见海上四风陡起,四怪兽忽现,直到亘古常在者”(an Ancient of Days)现白发老者像,坐行审判四兽。第四兽被施以火刑,其余各兽被夺去权柄,直到有一位像人子的,驾着天云而来,被领到亘古常在者面前,得永恒权柄与荣耀。天使告知先知但以理,四兽即是四王,将在世上兴起,而天下诸国的大权必赐予至高者的圣民

 

巴力在乌加里特神话中的形象与叙事与《但以理书》第七章先知异象中的描述高度重合。如前所述,巴力是驾云者,与海神雅木及其手下海怪激战,被老者埃尔授予王权。柯林斯教授指出,这些重合绝非偶然,亦非孤例。他进而指出,公元前二世纪《但以理书》成书之时,犹太人被异族统治,所以化用古代神话传统刻画异族并不稀奇,奇怪的是两位主神亘古常在尊者the venerable Ancient of Days)和驾云者竟作为不同人物在异象中同时出现。

 

亘古常在尊者若是至高之神埃尔,驾云者为亚威,难道犹太教直至公元前二世纪仍然相信有高于亚威的神?学界对此争论不休,有学者认为亚威早与埃尔合一,此异像中的驾云者或为总领天使米迦勒(the archangel Michael)或为大卫王朝的某一王者。更有学者认为,这篇只是《但以理书》作者对《申命记》第三十二章与《诗篇》第八十二篇的解经,并非独立创作。柯林斯教授并不认为这是圣经内部一书对另一书的诠释。尽管迦南地区神话在公元前二世纪的流传难以追溯,我们不得不承认,《但以理书》第七章中再现了大量乌加里特文献中《巴力故事集》中的桥段。

 

四、耶稣、人子、驾云者

柯林斯教授引证指出,《但以理书》第七章中驾云而来的人子曾被解读为耶稣,《新约》的《启示录》大量借用《但以理书》第七章的意象。图为耶稣会士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墓地《启示录》第十三章中记有一只兽从海中上来,第十四章中记有一片白云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第一章第十四节有白发老者类似亘古常在者尊者,第十七章中巴比伦淫妇的坐骑十角怪兽与《但以理书》第七章中第四个海怪相似。对此,柯林斯教授认为,这决不能作为耶稣就可以被解释为《但以理书》第七章中驾云而来的人子的证据,但分析这些意象的连续性、共同点以及差异,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古代迦南地区神话传统以及《旧约》与《新约》的关系。

 

最后,柯林斯教授强调,在信仰形成过程中与不同文明接触,执着自己一时一地的理解,强行正名必然是偏狭的,理解和尊重每一种文化的传承与延续性极为重要。古代迦南地区的神话传统在《旧约》和《新约》中以不同方式得以延续传承,并丰富了基督教本身的教义与修辞。在柯林斯教授看来,在开场中提到十八世纪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尊重儒家文化颇有可取之处。耶稣会士认为中国儒家文化敬天、祭祖传统与基督教并行不悖,遵循的正是《旧约》与《新约》写作者的精神。

 

评议阶段,高峰枫教授感谢柯林斯教授展示了深厚的古文字学、文献学与神学研究功底和稳健的学风,由扎实的文献研究入手阐释了重要的神学问题,探讨了多神论与一神论的世界观,并从古代研究入手,阐发了近现代文明交流的深刻问题,为北大师生提供了学术榜样。高峰枫教授向在座师生介绍了柯林斯教授的优秀《旧约》导读课本以及收录了《巴力故事集》的古代迦南地区故事集英译本(Stories from Ancient Canaan),并邀请柯林斯教授介绍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与著名圣经研究学者马克·史密斯的差别与联系。问答环节,柯林斯教授进一步阐释了古代迦南地区诸神的起源和发展,并介绍了当今圣经研究的学术前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