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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雅集】张治:钱锺书读过的心理学书籍

发布时间:2020-06-26

 

线上雅集

中国文人素来有雅集的传统,文研院也自成立之初便推出“静园雅集”系列学术活动,邀请海内外学者畅叙诗词书画、图像与音乐、戏剧与电影等等,不仅丰富了我们对于学术的理解与认识,也为文研院的学术活动增添了别样的意趣。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时期里,宅居在家,“雅兴”依然。虽暂时无法相聚于静园,文研院特开设“线上雅集”栏目,借助文化与艺术的渗透力量,带领大家一起“云游”于古今中西,追寻故事背后的故事,品味学术以外的学术,收获欣然自足的乐趣。

 

今日我们推送《书斋内外的钱锺书》系列分享的最后一期,“钱锺书读过的心理学书籍”。本系列共六期,由中国海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研院第四期邀访学者张治撰稿并讲解。钱锺书的阅读世界,并非躲避现实的乌托邦,而是与他身处的时代多有联系。在动荡、艰难的年月,读书有何作为?张老师在钱锺书身上看到从不避重就轻的治学精神,以及敢于痛快直白的批评态度,这是读书人的美德和操守。在以下的视频节目里,张老师将和大家分享他近年研究钱锺书先生著作和手稿集的一些收获。

 

 

 

钱锺书读过的心理学书籍

 

通过钱锺书的读书笔记手稿来认识钱锺书的阅读世界,是一个比较可靠稳妥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钱锺书对于心理学书籍怀有的浓厚兴趣,并非仅仅是自家著作里只言片语的征引。他很早就提倡:“我们在钻研故纸之馀,对于日新又新的科学——尤其是心理学和生物学,应当有所借重”,认为这不亚于从前的人认为不懂几何学和逻辑学就不能做文学批评家。心理学家的著作显然是钱锺书学术研究倚仗的一个宝库。

 

图1:钱锺书读书笔记手稿钱锺书晚年曾打算以“感觉、观念、思想”三者为题著作一书。从精神活动的复杂深刻程度上看,似乎思想高于观念、观念高于感觉,但从认识构成原因的角度分析,感觉首先是策动观念乃至思想倾向何处的前驱因素。钱锺书致他人信中曾说:“我一贯的兴趣是所谓‘现象学’”,“无‘现象’则‘本质’不能表示”,有研究者以此为由开始研究钱锺书与胡塞尔或者钱锺书与海德格尔的关系。实际上,他的观点还是源自早年对于休谟的认识,曾说:“一切知识和信仰皆始于现象而终于现象(appearances),一切现象皆由于感觉(sensations)”。由此可以理解他为什么特别看重“游历者的眼睛”,勤于搜罗诗文小说资料里有关中西文化接触的感觉描写。

 

图2:柏拉图《斐勒布斯篇》在《管锥编》中,钱锺书多处谈及从情感、感觉上来认知观念和思想的问题。比如《左传正义》“昭公元年(一)”这一则里,讨论中国古代典籍将“乐忧”、“乐哀”并列而称。引述若干类似语例,印证人的情感表露或有失常之处,哀乐夹杂一起,同时兼有之。钱锺书引柏拉图《斐勒布斯篇》法语译文,描述混杂了痛苦的快乐,比如抓痒,搔挠皮肤上产生些小痛苦,但也唤起一种喜悦。这是因为身体的反应和灵魂的需要是不同层面展开的。还有就是观看喜剧,看小人物失败受罚而快乐,也是如此。柏拉图说这是“苦与甜的混合”。钱锺书联系蒙田的比喻,以及苏轼对柳宗元诗的评价。柳宗元《南涧中题》,是贬谪湖南永州时所作,本来是充满伤怀的,但是诗中又说“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因此是忧乐交加的。这就是俗语所谓“痛快”,痛苦与快乐并存。

 

钱锺书随即提升一层议论,说中国的古典文献,“其于心性之体会,致曲钩幽,谈言微中,经、史、子、集、小说、戏曲中历历可征,断非《礼记》之《礼运》、《中庸》或《白虎通》之《性情》所能包举”。

 

他提到诗人小说家等神解妙悟,远在心理学专家之先。然后列出两个例子,都是史传小说里写到的心理现象。第一个是曹操,不自觉而流露“肺腑”之隐衷,就是心析学所谓“失口”(Versprechen)之佳例,Versprechen有“诺言”的意思,又有“口误”、“语误”的意思,见于弗洛伊德《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的专章论述。另一个例子是《水浒》,潘金莲自觉亏欠武大,反倒一反常态,肯去“窝盘”他,“窝盘”就是陪伴、抚慰之意。钱锺书说这就是精神分析学所谓的“反作用形成”(reaction formation)的佳例。这个术语出自J. G. Flugel的书《人、道德与社会》(Man, Morals and Society),是首次尝试精神分析学应用于伦理学的著作。而Flugel也是钱锺书最重视的精神分析学派代表人物之一。

 

钱锺书关注心理学书籍,还有一个重要用处是阐发文艺创造的心理活动。比如《管锥编》论《全后汉文》卷四一应劭《风俗通义》的一段佚文。洛阳民众传言,寺院墙壁里有个黄人,如同妖异,亲自去视察,发现只是漏水所污的痕迹。钱锺书说,这其实是一种造艺手法:

 

诗人画士玩视壁痕而发兴造艺者有之,或复师弟传授以为绘事法门焉。

 

举出沈括《梦溪笔谈》和达芬奇的例子,都是画家对着墙壁的斑痕或者杂色错综的形态来激发创作灵感。诗文中更早就有这类原理的揭示,《风俗通义》之外,顾况的《苔藓山歌》也描绘过墙壁上苔痕如山色而展开的想象。达芬奇的做法也启发了法国新印象派画家保罗·西涅克去拍摄锅底油垢的图案。钱锺书说,这种造艺构思的原理,就是瑞士精神病学医生赫尔曼·罗沙赫(Hermann Rorschach)所发明的方法,他拿一片墨渍,请被测验人回答看出的形象,由此进行心理诊断。

 

图3:《阿波罗尼乌斯传》插图这个话题还有一种常见的文艺创作例证,就是中西古今都有的“看云”、“望气”之法,因为黄庭坚有诗句“天开图画即江山”,本来是说山水为天然图画,但是元代画家有“画石如云”的效果,黄公望《写山水诀》就教人画山水可参考天上的云彩,“看云彩是山头”,这个说法更早见于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钱锺书随后举出,古希腊人也早有此说,就在第四期我们提到的斐洛斯特拉图斯《阿波罗尼乌斯传》那本书里,以天上浮云幻化成各种动物来激发文艺创作的想象力,这就是心理学的“投射”(projection)概念。见于贡布里希的《艺术与幻觉》(Art and Illusion)第三章第四节,贡布里希说我们会把经验中熟悉的形象和眼前所见云彩恰好呈现的类似的形象联系起来,这就是投射。比如各民族对天上星象的不同方式的描绘,也是这一规律的体现。这解释了艺术的某种可能的起源,就是从自然中的物品上发现加工成某个类似形体的可能性。而贡布里希也提到了这种构思与罗沙赫测验法的关系。

 

还有论《毛诗正义》里的《车攻》一篇,“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解释说:“言不讙哗也。”《颜氏家训·文章》篇认为,王籍的《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就是受毛《传》启发而成。随后钱锺书提到了雪莱诗,啄木鸟声不能破松林的寂静,转而使幽静更甚。这可以用心理学中“同时反衬现象”(the phenomenon of simultaneous contrast)进行解释,出自詹姆斯《心理学原理》,又译作“同时对比”,或“视场对比”,就是同时可看到的范围,不同色彩对比会产生视觉差别的效果。由视觉推至听觉,也就想见为何“鸟鸣山更幽”,因为有声响来反衬寂静,才显得寂静效果更明显。

 

还有类似的心理情况,由强烈的感觉而生出相反的感觉来。在《左传正义》“宣公十二年(二)”一则,论“困兽犹斗”,钱锺书联系到若干类似表述,比如《文子·下德》篇:“兽穷即触,鸟穷即啄,人穷即诈”,《荀子·哀公》:“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等等。其理就是休谟论情感所谓两情相反而互转,见于《人性论》一书,这在心理学上就称作“疲乏律”(Law of fatigue),我们今天或译作“疲劳定律”:情感之持续每即促其消失转变,故乐极悲来,怒极悔生。钱锺书参考的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斯皮尔曼(Charles Edward Spearman)在一部不太著名的著作,《心理学的演进》(Psychology down the Ages)。

 

此外,《管锥编》里的心理学概念,还有阿德勒的“补偿反应”(hypercompensation,compensatory reaction),用以解说韩非、司马相如、兒宽、扬雄、何休、范晔,等等,天生口吃或者口才不佳,但是都“笔胜于舌”。源于休谟的接近律,或称“比邻联想”(association by contiguity),说明的是经常连续经历的两个事件会在意识里发生联系。在比如《列子·杨朱》里违背老、庄“贵身”、“养生”思想的“放意所好”、“勿壅勿阏”之理。钱锺书说,到了近代,精神分析学提出“抑遏”、“防御”、“占守”(Verdrängung,Verschanzung,Gegenbesetzung)一组概念,这种学说就通行天下了。这见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引论》第三编“精神病通论”的第二十五章“焦虑”。弗洛伊德说,性欲、生命力(Libido)受到了压抑(Verdrängung),就会产生焦虑或以焦虑的方式发泄出来;但实际上力比多还有一种精神病上的表现方式就是防御(Verschanzung),这时就发生出一种恐惧症(phobia),就像建筑城堡一样把可怕的力比多隔离在外;这样一来,因为把力比多的危险排除在外,有可能其他的精神因素制造出新的危险。于是自我要造出一种反攻的壁垒来保证压抑继续有效运作。弗洛伊德在第二十七章“移情”还会继续讨论自我的“防御”和“反攻”。这个“反攻”,Gegenbesetzung,钱锺书译作“占守”,可能更为精准,有意思的是这好像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围城”意象。

 

此外还有很多例证,不能一一举出。

 

图4:《文艺心理学》图4:《文艺心理学》《管锥编》没有局限在一个“文艺心理学”的范围内讨论文学艺术,而是跳出了这种专业的局限,从人的全部心理活动中来研究,只不过必须借助于文献证据就是了。1940年代后期,钱锺书在审阅学生回忆他讲《文学批评》一课所作文章时,还特别指出当时曾说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主要采用德拉克鲁瓦的书,无人知觉。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在开明书店1936年第一版的时候没有附参考文献,在1937年2月写的再版附记中,朱光潜就说常风建议他加一个参考书目,此后这个书目没有变化过。其中第三类“入门书籍”,最后一种就是德拉克鲁瓦此书。钱锺书读过德拉克鲁瓦的书。当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第一版问世后,顾宪良编《书人》月刊,把书邮寄给在牛津的钱锺书请他写书评,但是杂志随后停刊,这篇书评也就没有下文了。

 

我们在此讨论钱锺书读心理学书籍的心得,并非是认为他也有什么心理学上的造诣,而是借此来关注他观察和解释文艺思维时的学理依据。《管锥编》所涉猎的范围恐怕还只是浅尝辄止。前面提到,钱锺书晚年的未完成著作,题为“感觉、观念、思想”,我们难免会一厢情愿地想象:假如此书完成,其中应该有更为清晰的脉络。

 

回顾钱锺书的阅读史,很多专业领域的书,今天看起来并不先进了。因此常有领时代之先风的新锐学者,讥笑钱锺书某个方面读的书已经过时了,仿佛他白白耗费了心力。对此,我们不妨“断章取义”地用他早年文章里的一段话作为回应:

 

我们应当尊敬他为他的时代的先驱者,而不宜奚落他为我们的时代的落伍者。

 

更何况从整体上看,钱锺书中西汇通的学术成就至今还是无人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