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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妍:“窗外一塔湖图,门里两河春秋”一场始于北大的远行与回归

发布时间:2019-10-16

各位亲爱的老师、同事、朋友们好!

我是贾妍,现在在艺术学院做艺术史方面的研究和教学。我的专业方向稍有点儿偏门,做的是古代两河流域,主要是亚述时期的图像遗存研究。今天能有这个机会与诸位在座的师友分享自己的“北大学缘”,我既荣幸又忐忑。自己学养尚浅,业无所成,实在不足为道。说服自己有勇气站在这里的原因,一是现在的人生阶段和在校园中的位置,确实是在“老师“和”学生“这两个状态,两重心态的”中间“点上,正好可以作为“传承“中的一个链条谈谈自己的”缘“之所在;另外也存了一点儿私心,像刚刚程乐松老师说的,想给自己背后的小学科找一个在”核心舞台“上宣传的机会。这个校园里有过,有着太多令人仰止的大师,如果他们是山巅的旗帜,我最多可以算作山脚下一个刚刚启程的攀登者,而且是龟速前进的那种。不过我并不介意给自己身上也插面旗,至少可以以一个萌萌哒身影告诉更年轻的朋友们,前方不远处,两河转角,有人正在探路,或可同行否?

“你怎么会想要学古代近东艺术史的?“这个问题我做学生的时候常被老师问,如今做老师又常被学生问,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太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最终走到这个方向对我来说像是一场毫无预谋的远行,如《吉尔伽美什》史诗开篇所说,仿佛是来自“深渊”的诱惑,以至于这么多年了我仍没能从这个“坑”里面爬出来。唯一确定的是,北大决计是这个“深渊”的入口。我是九八年进北大的,第一志愿历史系。虽然专业是自己选的,但一开始很迷茫,全然没有方向感。应该是大三那年,我去选了颜海英老师的《古代东方文明》,然后又选了《埃及象形文字》,从此就收拾行囊奔着远古去了。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讲,那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呵!更长远的学术志向那会儿是没有的,只是觉得几千年前的事儿在小鸟小人拼凑出来的奇异文字中,仿佛触手可及,实在神奇!而且在诸多读不懂想不通之后发现居然还可以念念《亡灵书》,太治愈了!情绪上的感召还来自那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的颜女神。她身上有一种完全放松的、极具感染力的亲和气场。在她的课上我觉得与古埃及人“相处”是一种真实而轻巧的愉悦,就像末日审判里那杆压得住人心的羽毛——毕竟,这是一个用超过90个象形文字词汇来表述“快乐”的民族呵!

后来保了研,我顺理成章地跟着颜女神继续攻读埃及学,并有幸在研究生二年级得到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到开罗大学考古学系交换一年。这段经历对我后来求学方向的转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埃及的那年第一次体会到看实物、泡博物馆、跑遗址的重要性;同时领悟到,对埃及这样的古文明,视觉材料可以比文字记录更加丰富。这些视觉材料怎么读?是不是像文字一样有一定的“语法”和规律可循?那些谜一样的图像究竟有什么涵义?在每一个博物馆中,每一座神庙里,我所不知道的都太多了,而越不知道就越想去了解。其实本科时我有辅修现在所在的艺术学院(当时还是艺术系)的双学位,也知道有艺术史这个专门的领域,不过在埃及的那一年才真正产生了未来从事古物和图像研究,并在这个方向上继续深造的想法。

如果说最初是北大、是颜老师给我打开了一扇朝向远古的门,后来引导我一步一步进入古代两河世界,并在此间找到归宿和方向的,是哈佛大学艺术与建筑史学系的艾琳温特(Irene Winter)教授,我的博士指导老师。温特老师是美国治古代近东艺术的翘楚,年长誉重,年轻时以思维敏锐过人曾获麦卡瑟天才奖。刚去美国时,同系治中国艺术史的汪悦进教授曾专门对我讲:”中国人学两河艺术史的少,也不容易,有机会和Irene学是你的运气,要好好努力!“其实我一直也觉得自己挺有运气的,从北大到哈佛,一路都遇到喜欢的专业喜欢的老师,不承认幸运就有点儿矫情了!不过当时对汪老师说的”不容易“是没有实际的认知的,现在想想,真是”无知者无畏“啊!根据RP守恒定律,我很快被虐了,而且虐的特别狠!我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古代埃及和古代两河就“古代”两个字能搭上边儿,而历史和艺术史更是从材料到方法都完全不同的两个学科。我要在第一年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去近东系死磕阿卡德钉子文,同时在方法论课上与其他艺术史系的同学假装谈笑风生地讨论瓦尔堡和潘诺夫斯基!专业课跌跌撞撞的同时还要去兼顾二外考核、课程作业。网上现在有很多在国外读文科如何生不如死的帖子,我觉得我自己可能要更老一些才能真的在细节上认真回想那段漫长而不堪回首的日子。无休止的熬夜什么的其实倒还好,最难过的是仿佛永远都无法获得的专业上的安全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惶惶然不知所以,说是掉进了“深渊”一点儿也不夸张。

我极感恩温特老师在我最脆弱,最自疑的几年给了我全部的耐心和信任,使我在浮不出水的窒息感变为人生新常态之后,居然慢慢摸到了岸。我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亚述时期的铜门浮雕研究。毕业典礼那天,导师送给我的礼物特别有心——L.W. Kings所著的《沙曼尼瑟铜门浮雕》1915年原版!这是关于我研究课题在学术史上的第一部著作,到我毕业那年刚好出版100年。在书的扉页上她写:致贾妍,2015528日,你的“开门”,我的“关门”!老师早在零九年就荣休了,我是她从教四十余年最后一位学生,她从汪悦进教授那里得知中文里有“关门弟子”的说法,所以在赠言里以此为喻,表达对我的期待和祝福!其实到现在我看到这几句话眼眶还会湿润,前路漫漫,方向未明,走着走着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能力从这扇门中走出去,又或者可以走多远。唯一能做到不辜负的大概就是脚步不停罢了。

十八九岁的时候刚进北大,在钱理群先生的《鲁迅研究》课上,我听到钱先生用慢悠悠的深情念出鲁迅的文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有关”出自何处,又去向何方。后来在象形文字的课堂上我第一次觉得那个遥远时空里的奇异族群正以某种方式向我传达他们的信息,从而让我成为与他们”有关“的人。转眼二十年过去,我以老师的身份重返母校,最开心的是能够把古代两河艺术史作为一门新课添加到北大的课表上。在课堂上与当初的我一样年轻而好奇的学生们分享美索不达米亚艺术与文明,其间颇多惊喜。去年有个大二的小姑娘,从光华降转到艺术学院重读大一,说是听了两河艺术史后特别感兴趣,立志也想学这块儿,现在已经开始跟拱玉书教授在学苏美尔语了!我不知道这姑娘的爸妈会不会怪我,不过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冷门文化研究者,我实在忍不住内里窃喜!亚述学这个领域不仅在中国,在世界也都太冷清,太需要后继有人了!近东的局势,连年的战火让这个本就以废墟形式存在的文明更加破碎零落;考古发掘的停滞更让这个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古物遗存基础上的学科在全球范围内不断萎缩。感谢母校,在这条漫长而狭窄的道路上,先是给我开了一扇远古的门,而后又给了我一面临湖的窗,使我可以藉一瓶一钵安身立命。每天沿着未名湖到位于红三楼的学院办公室工作,我都有一种充满幸福的穿越感,像是找到了自己小小世界的入口!不过我更加贪心地希望,并郑重呼吁更多的青年朋友来古文明的“遗体”上一起玩耍吧!这不是一个重口味的玩笑,这其实是两河神话里的一个深奥隐喻。苏美尔创世故事里人类文明的守护神恩基就是在其父神,原初“甜水”阿普苏的遗体上定居下来,才创造并拥有了诸多人类文明之“道”!那些已经死掉的文明,那些在历史的远途中失了所谓“正统”文化承袭者的文明,是人类共有的文化遗存,与我们每个人“有关”!它们能让人摒弃”楚弓楚得“的民族偏隘,从而享受到最大限度的“不在此山中,却向此山行”的快乐!所以你看,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田野,远古的呼唤!

古埃及图像中有一个符号我一直十分钟爱--蛇身回首自噬其尾,后世唤作“衔尾蛇”,常常用以象征回归与重生。于我个人而言,在西行求学的十年以后得以重返母校,我觉得自己像是咬到了尾巴,有一种圆满的欣喜。然而个人的格局终究是太小了!在这个校园里流动的是一种更大的力量,生生不息,代代传承。在北大百廿华诞的大日子里,在建校两个甲子的更新轮回之际,我想借此祝愿所有北大人共同热爱的母校:在自我贯通中求生,求变,求发展,时间在首尾相连的一刻通向永恒,未来因此获得无限可能。而我愿以涓滴之躯投身于母校的往复传承之中,做一个能在更大格局里“衔尾”的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