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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岁末年初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国。医护人员冲锋在前，病人的生死、同胞的安危，无不牵动着我们的心。近期，我们将陆续推出一系列文章、笔谈，围绕和此次疫情以及历史上类似公共危机相关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的复杂成因及后果，进行分析和反思，也将尝试在古今中外相关的历史经验中，从人类曾经面临的各种灾难与危机中寻找镜鉴。
今天我们推送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雪光老师对美国疫情发展所做的逐日记录。自3月4日起，周雪光老师决定每日发布文章，“跟踪记录一下自己经历到的美国有关疫情应对的过程。”我们征得周雪光老师的同意，在此分为数期予以转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如何一步一步走入全球性流感的阴云笼罩之下，并以一种内部的眼光去观察政府与民众的应对；与此同时，透过作者的选择与点评，我们也能感受来自社会科学学者的比较制度研究的独特视角。在众声喧哗之下，这种清明的理性，正是我们所期许的。今天转发的，是其于2020年3月14-18日的记录。
周雪光教授为文研院学术委员，曾受邀主讲“跨学科视野下的制度研究”系列讲座。感谢他的授权发布。
3月14日·周六
清晨起来，开车到 El Comino 大街上跑了一段。经过星巴克时，绕进去在门口路过，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从窗外看进去，我平时常用的桌子上堆放了椅子，大概是顾客减少，空间集中起来，便于清洁卫生吧。咖啡店似乎只有一位熟悉的顾客，这位老兄似乎居无定所，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咖啡店外面一侧，那位身着莹光色套装的流浪汉坐在外面打盹，身边三四个包裹家当，不知是否在这里过夜的。这段时间清晨经常看到他，但白天就离开了。
今天阴雨天气。早晨山坡上下走路5英里，在路上走路或跑步的人们络绎不绝。
当地电视报道，今天周六晨六时（！）Costco门口已经排起长队，好像大家突然都惊醒过来了。想来，与中国相关的人们一直关注武汉，关注中国，但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这个疫情在以前可能还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注意力。
周末，新闻消息缓慢的时分。电视新闻上报道，意大利居家隔离的人们在阳台上唱歌剧的喜庆场面，美国的一名星演员（名字记不住了）邀请那些因为隔离而无法表演的儿童发视频公共表演，于是电视镜头上出现了一连串的儿童表演片段，很是暖心。
想起我的博士论文研究有这样一个发现，斯坦福大学曾经借用“制造危机”来将其松散关联的组织形态（loose coupling）转变为高度关联的形态（tight-coupling)。延伸一下：危机是促使一个松散关联组织转变为高度关联组织形态的重要机制，这个过程正在进行中。
一亩三分地网站消息：确认：2862 （新增570）；死亡：57 （新增7）。
3月15日·周日
居家几天，加上学校基本停顿，几乎没有周末的感觉了。
好多年在咖啡店喝大杯咖啡，在家只是偶尔用Expresso 机器来小杯应急。今天把停用很久的咖啡壶找了出来，以便居家时海饮所用。正巧，刚刚把咖啡壶安顿好，email上收到Peet’s咖啡店的信件，理解大家不到咖啡店的苦衷，但不应该影响喝咖啡的心情。愿意在一个月内免费邮寄咖啡。很早前邮寄过他家咖啡，所以不时收到它的广告信息。
中午打开电视想看看新闻，不料在NBC电视台上看到在佛罗里达那边，还在热热闹闹地开办高尔夫球赛，周围的观众肩摩踵接，毫无顾忌，似乎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很是诧异。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这是回放去年的比赛。今天预定的赛事因为疫情取消了，大概担任转播的电视台一时找不到更好的预案，只好拿去年的比赛回放了。记得911事件后的一段时间，许多重大赛事都取消了，大段的转播时间只好放老电影来填充。这次疫情刚开始，白宫班子一直不予重视，让民众放心。然后，在不到一个星期里急剧升温，整个美国社会都措手不及；这几天的紧急动员的规模和速度是我所从未见到过的。
傍晚，州长宣布，所有酒吧等娱乐场所关闭；65岁以上老人禁止出门。这些紧急措施在几天前都是难以想象的。电视节目里访谈的那些酒吧老板也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而且说已经估计到会走到这一步。所谓的高度关联，不仅是行政命令的约束，而且是认知上的接受认可。
电视上看到一段采访。问题是，现在各个学校（大学）让学生停学回家，需要在路上旅行，这岂不是增加了交互感染的机会吗？我也曾有类似的疑问，想到各个大学纷纷关门，把学生赶回家，这种旅行一方面增加交叉感染的机会，又可能把病毒带到全国各地各社区。感觉上似乎各个学校都在甩锅，把疫情交给社会去承担。
那位公共卫生专家的回答是这样的：的确，这是在许多不好的选择里面做出危害最小的选择。这是根据流行病专家、传播学专家的讨论建议作出的决定。这些年轻学生在学校集体宿舍中难以控制，更容易传染，而且缺少管理人员来应急处理。让他们回家，分散到各个社区，在家中管理，更有可能会降低传染风险；或者一旦有传染确诊，有利于居家隔离。
这位公共卫生专家没有特殊利益背景，他的这个解释似乎不无道理。也许以后还会听到不同意见。这样才好，这些信息源和不同讨论判断，提高了听众的判断力和鉴别能力，这是信息开放系统的好处。
接到家庭医生诊所的通知，新开辟了呼吸道疾病症状病人的专门门诊，以便与其他病人分离开来，避免传染。但现在 “General Covid-19 testing for the public is not available at this time.” 有症状的病人可以与医生联系，在安排到诊所就诊前，先进行视频问诊。又接到牙医诊所的email通知，鉴于疫情，诊所关闭量星期。
周末轻松一刻。Cincinnati 市警察局模仿政府部门发出的大量紧急通知，也在twitter上给罪犯们发出以下通知：
“Due to Covid-19, the department is asking that all criminal activities cease until further notice.
Thank you for your anticipated cooperation in this matter.
We will update you when we deem it appropriate to return to your previous activities……
Oh, remember to WASH YOUR HANDS!”
3月16日·周一
一早美国抗疫局势进入一个新阶段。在紧急状态的权力下，总统权力极大扩大；据报道，有100多项相关权力可以使用。CDC发布新的指南，禁止公共场所10人以上聚会，酒吧等娱乐场所关闭；餐馆只能提供外卖（to go）服务。随后，各地纷纷宣布学校关闭，各种服务设施如身体锻炼设施停止。昨天已经在电视上看到镜头，教会关闭，牧师站在教堂门口，与开车经过的教友们交谈祈祷。
就连星巴克也宣布，不再提供咖啡厅场所，只提供外卖服务。记得有位网友说，上海中心的星巴克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停止服务。
不同领域、各个层级的政府各自发布自己权限的指令，或各自为政，或互相援引。例如，中小学停课的通告是各个城市学区发布的，因为学校的行政权力来自各个地方政府。前些日子，纽约市学区迟迟未发布停学决定，引起教师工会等的一再呼吁。电视上纽约州长呼吁美国总统动用军队提供医疗资源。
中午，另一重磅消息：加州湾区（包括旧金山的6个县，6.7百万人口；整个硅谷地区）宣布，自午夜到 4月7日，三个星期内，“居家不出”（shelter in place）。这个用词好像是新创出来的，大家都不熟悉，所以电视新闻中仔细解释。意思是，所有外出工作，除按规定必需（essential job: 银行、超市、饭店、加油站，等等）之外，一律停止，在家里三星期。可以出门在附近散步或遛狗，可以外出购买生活必需品，但必需保持社交距离；除此之外不许外出活动。执行方式：目前志愿执行（voluntary compliance)。
这一规定的严格程度，仅次于“封城” ，即完全不许出门 （lock down）。旧金山市长宣布后，然后是公共卫生官员讲解这一决定的三大目标：1. 落实社交距离，以便降低病毒传染速度；2. 保护弱势群体，主要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3. 保护医务人员所必需的资源。
这个局势前所未有，当地电视台主持人：“a historic afternoon for the Bay Area.” 过去常说，加州总是走在美国各州的前面，看来这次的疫情应对又是如此。
根据这个“shelter in place”的通告，斯坦福校方发出紧急通知，表示遵守所在县府决定，研究了县府决定对学校的影响，并提出了相关措施：冬季期末考试马上叫停；何时恢复待后通知。但学生离校返家不受这个规定影响。学校督促学生尽快启程。另外，关于学校“必需”（essential）在校的工作岗位，需要进一步确定，主要是维持网上教学的必要支持。图书馆已经发出通知，下学期（两周后）各课程需要图书馆保留的图书列表（“reserved books”）需要尽快提交，过期不候。
我们居住社区的业主委员会发email，大意如下：
“疫情期间，社交距离重要，但保持社区感仍然是关键。对于独自生活或有健康问题的居民来说，保持联系十分重要。 “如果可能的话，请与你周围有困难的邻居联系，打个电话，门下递个纸条，发email，或FaceTime. 我们很快会发email告诉大家，你所在街道上那些可以提供帮助的居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通告还提供了各种超级市场送货上门服务的信息，包括一个社区组织网站（NextDoor），提供各种家务服务，包括代为遛狗。
晚上开车去学校办公室取回下学期的教学材料，以备局势恶化，出门不得。索性把最近安装的iMac搬回家里使用，估计在今年秋季前不太会去系办公室了。经过露天停车场时发现，居然大半车位仍然有车占据，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在学校。
一亩三分地网站报道：确诊：4681（+899）；死亡：87（+18）。
3月17日·周二
继续各种新闻接连不断。上午白宫新闻会。发布“President’s Coronavirus Guideline”，由CDC和公共卫生专家准备的防疫指导意见。各大快餐店保证外卖正常营业，以便民生。小企业的贷款保证；在家工人的生活费用；放松政府管制条例，允许患者找任何医生、诊所检查，允许视频门诊，保险公司予以报销；房租拖欠不得驱赶；各大媒体提供公共服务，拿出一定时间发表公共卫生的教育信息；法院案件审理延迟，等等。
就连统计软件STATA公司也来通知，因为使用者需要回家工作，将对软件的 license 限制作出调整，以便可以在家里其他计算机上工作。
在这些信息流动中，印象深刻的是特别指向两个群体：1. 老年人群体风险最大。白宫各位公共卫生专家反复呼吁年轻人减少社交活动，杜绝病毒传染，帮助老人降低风险。各大超市制定特定时间段供老年人购物，以便降低交叉传染。这个时段为清晨一早开门的第一个小时为老人专供时间，因为这个时间段的货物齐全、商场空气卫生最好。2. 保护医务人员。政府和专家反复呼吁大家不要抢购口罩等医务用品，不要未经允许到诊所，以免传染医务人员。白宫还呼吁各大建筑公司捐赠工业用口罩给医院，以便保护医务人员。
电视台上评论人指出，特朗普一个星期前后对待Convid-19的态度大变，而且有不同时点的表态视频佐证。在新闻会上，有记者直截了当地问到这个问题。但回答居然是，我态度一直未变，早就知道这是大流行病（Pandemic）。美国人不信任政府和政客，是有原因的。
当地最大新闻：州长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各中小学可能在本学年内不会返校开学，也就是说，家长要准备学龄孩子在家，直至秋季。
当地电视台上，几位主持人也分离开来，保持社交距离。请来了各类专家：儿童心理学、心理辅导师、理财专家、医生、公共卫生专家，等等；各种信息传递：如何除菌清洁；如何给儿童解释居家躲避病毒；如何调整心理健康，等等。CDC最新的信息：而一般流感病毒生存只有48小时，而Convid-19病毒可以生存72小时，所以传染性极强。我纳闷，这些信息应该不需要太复杂技术就可以验证的，为什么没有及早发布？还是说，信息已有，但人们没有予以注意力？
New Yorker 今天发表调查报告：CDC 为什么失去了宝贵的三个星期。文章太长，未及细读，明天再说。电视上也有人质疑：为什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反应？但似乎大家还在忙于应对我急。这也是美国政治文化的一个特点：在危机时刻，放弃党争，一致抗灾。但相信不久就会有各种呼吁和调查，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新闻记者的。
学校发布了一系列关于博士后居家工作、关于实验室工作的管理通告。
且慢，让我喝口咖啡压压惊。这个局势，这个反应，前所未有，几天前还不可想象！几天后会发生什么呢？
电视台试图注入一些正能量：在Ohio，一位顾客给一家餐馆员工留下了2500刀 小费，让他们分享，度过难关。视频上显示，西班牙一位老人的80岁生日；她走出隔离房屋时，发现门口放置一盒蛋糕，窗外传来邻居从各自窗口唱起“生日快乐“歌曲，令人落泪。
一亩三分地网站：确诊：6390（+1792）；死亡：108（+14）。
3月18日·周三
一早打开电视看全国新闻，一片紧张气氛。NBC清晨节目主持人之一有感冒症状，在家主持。所有50州都有确诊人数；确诊六千余人，死亡过百。公共卫生专家预测，高峰尚未到来。纽约市长在预警市民，有可能实行shelter in place。
美国首席卫生官在采访中说，现在开始了大面积测试，可以进行对策，局势有了变化，“We are turning the corner”, 他提到，青年人原来不以为然，但看到若干NBA明星被感染而意识到shelter in place的重要性。
晚间新闻说，特朗普自称为“wartime president”。据说，这次紧急动员状态的程度自二战以来前所未有。
新闻中提到，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最新论文提出，Covid-19病毒有可能空气传播。研究发现，病毒在空气传播30分钟，然后坠落。看来对这一病毒远没有定论，仍然在不断加深认识中。
哈佛、麻省和斯坦福三所大学校长在纽约时报联名发表评论，呼吁各个学校和社区尽快采取措施，疏散人口，保持社交距离。读下来更像是向各位家长和社会解释说明，为什么各个大学在这个时候采取遣散学生回家的这一重大决定。
读到一则消息。当地一位居民在外出散步时，碰到熟人交谈，没有保持6英尺（两米）的社交距离要求，被罚款400刀。
忙完几个有deadline的事情；开始准备春季课程，向自己的学生学习，感觉真好。本来预定中午参加学校关于视频教学的视频培训课程，不料一早接到通知，登记参加的人数太多，超过预定规模。周五另加一场，但被告知仍有可能供不应求。或许只好事后看录像学习了。
朋友发来的信息说，斯坦福大学医院救治病毒病人，人满为患。第一个星期测试的500多人中，8%为阳性；多是年轻人，目前看身体无大碍。据说，爆发的高峰期尚未到来。这几天读到斯坦福大学医院需要各种病毒防护设备的紧急呼吁，许多热心的华人都在积极行动，帮助联系可能的供货渠道。希望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抽空读了New Yorker的调查文章（What Went Wrong with Coronavirus Testing in the U.S. by Robert P. Baird, March 16, 2020）.大致知道为什么美国疾控中心这次反应迟钝、手忙脚乱的原因。简单总结一下要点：
•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当代医学界的一个成功事例（a triumph of modern medical science）[也应该是一个国际合作的范例 – 我的感慨]。1月10号，中国科学工作者向国际医学界提供了病毒genome，各国医学研究者立即行动起来，寻找检测方法。在1月21日，德国、美国科学家分别提出了检测方法。
• 本来许多医学研制中心都可以制作试剂，但FDA（美国医药食品监管机构）担心质量控制，指定CDC来牵头制作。
• 2月5日，美国疾控中心CDC向全国一百多个医学检测单位发送检测试剂，用以检测和监控疫情发展情况。但发现检测试剂出现问题，不能准确测定，需要重新制作。这一试剂使用新技术，但易于出问题。
• 发现试剂问题后本以为几天就可以修复完成后发给各地，但实际上一直未能解决问题，拖延了三个星期！教训：应该同时有几个渠道制作，而不是只使用一个制造商。
•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各地无法检测病毒感染案例，也就无法搜集有关传播扩散的系统资料，更没有相应的应急措施；
• 后来情况紧急，FDA允许其他科研机构同时制作试剂，几天后解决了这个问题。在2月26号后，经调整，各地医务单位重新开始了检测工作。
• 2月5日—2月26日，整整三个星期时间缺失检测！没有检测，就没有关于病毒扩散范围、速度的资料，没有危机感，无从制定对策。整个疾控界都在等待，直到危机爆发！
从文章看来，白宫一直低调处理疫情危机，掉以轻心，也有责任，但不是这次测试掉链子的主要因素。相信将来还会有进一步的调查分析，也可能会有新的不同的发现和结论。只要有足够信息，就能找到问题所在，就可以更好地改进制度安排。文章提及，在这两个月之间，FDA, CDC与各研究中心间的信息流通和合作已经有了多次调节和改进。
一亩三分地网站：确诊：9241（+2780）；死亡：14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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