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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144】Glenn Most:怀疑者多马——看,触碰与信仰

发布时间:2019-10-23

 

20191023日上午,北大文研讲座第一百四十四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怀疑者多马——看,触碰与信仰。比萨高等师范学校希腊语文学教授格伦·莫斯特(Glenn Most)主讲,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辉主持。

 

格伦·莫斯特(Glenn Most)教授

讲座伊始,莫斯特教授首先介绍了关注到怀疑者多马这一问题的缘起。1996年至1997年,在海德堡大学有关教父文献的跨学科研讨会期间,莫斯特教授与同事们一起细读诺努斯(Nonnus of Panopolis)对《约翰福音》的翻译。在比对诺努斯的诗体版本与希腊文散文版本的过程中,他发现,《约翰福音》的第20章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多马将手指伸入了耶稣的伤口。这与大众长久以来接受的多马的形象不相吻合,卡拉瓦乔作于1601年的《怀疑者多马》尤其反映了这一认知。文本与接受之间的矛盾引发了阐释学上的问题。以此为出发点,格伦·莫斯特教授完成了《怀疑者多马》一书的写作,他强调,本书所采用的方法并非以神学和认识论为基础,而是分为修辞学(rhetorical)、文学(literary)和心理学(phycological)三个方面,即通过阐释那些敦促读者产生信仰的文本技巧,关注文本的结构方式,并综合认知、情感和意向性因素,用解释性的材料去填补叙述上的空白。

 

莫斯特教授接着引入了《对观福音》(Synoptic Gospels,《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的合称)的终章。这些章句都是以怀疑的过程作为结尾,也是《约翰福音》结尾的背景。基督教与其他强调事功的宗教不同,尤其关键,而其中核心的信条便是耶稣死而复生的神迹。在每部福音的结尾,福音作者都在对敦促人们相信耶稣复活做最后一次的努力。最佳的叙述策略无疑是让耶稣身边最亲近的使徒们先产生怀疑,再转变态度,这样人们才会巩固自己的信仰。在这一问题上,《约翰福音》似乎格外执着,希腊语动词“πιστεύεινto believe在《约翰福音》中出现了90次,其中,《马可福音》为9次,《路加福音》为7次,《马太福音》为9次。怀疑者多马出现在《约翰福音》的第20章,此章只有31节,但包含了13个有关的动词βλέπει “[she]saw”; βλέπει “he saw”; θεωρεΐ “he saw”; εΐδεν “he saw”;θεωρεΐ “she saw”;θεωρεΐ “[she] saw” ᾽-ρακα “I have seen”; ίδόντες “they saw”;᾽Eωράκαμεν “We have seen”; ϊδω “I see”; ϊδε “see”; έώρακας “you have seen”; οί μήίδόντες “those who have not seen” ),以及8个有关相信的动词 (έπίστενσεν “[he] believe”; ού μή πιστεύσω “I will not believe”; άπιστος “faithless”; πιστός “believing”; πεπίστευκας “Have you believed”; πιστεύσαντες “[those who] believe”; ίνα πιστεύσητε “that you may believe”;πιστεύοντες “believing”)。而看与信仰的主题以戏剧性的方式集中在了多马身上。

 

图为巴洛克画派早期代表人物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创作的《耶稣十二门徒》系列油画之一:Saint Thomas 多马(天主教称多默),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相传他坚定不移的往帕提亚及印度传福音、建立教会,结果他被异教祭司以长矛剌死。后来,王后因多马坟墓的泥土获得病愈而信了主,国王也跟着信了。目前在印度不但有一些以多马为名的教会,还可找到他不少遗迹。

之后,莫斯特教授带领听众细读《约翰福音》第20章的内容。第118节主要叙述耶稣向抹大拉的玛利亚现身,之后的部分则叙述耶稣向包括多马在内的门徒们现身。两部分都包含从无知到相信的过程,内容的高潮都在于触摸的行为:马利亚的触摸出于对耶稣的爱,但耶稣拒绝了;多马的触摸代表怀疑,耶稣却接受了。两人的注意都放在耶稣的身体上。第20章的开头,故事的开始与自然时间单位的开始(“Early on the first day of the week”)相吻合,预示着约翰关于耶稣复活事件的叙述将被视为一个相对自主的叙事单位。马利亚来到坟墓,看见石头从坟墓挪开。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便跑向了使徒,告诉他们自己的推断:有人把耶稣的尸体挪走了。马利亚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这一推断,但她将之作为事实报告给了彼得和约翰。两人很快奔向了坟墓,一定要亲眼看见”——“看见才能相信。在第8节,约翰看见就信了。一般认为,约翰相信的是耶稣复活一事。但紧接着的一节又称门徒们还不明白圣经的意思,就是耶稣必要从死里复活。因此,约翰所相信的其实是马利亚告诉他的事情——有人挪走了耶稣的尸体。福音作者让读者关注到所信的内容以及信仰基础的问题。

 

当两位门徒离开后,叙述第二次开启,马利亚见到了两位身着白衣的天使。莫斯特教授认为,这两位白衣天使可能正是彼得和约翰所看到的细麻布和裹头巾——是马利亚把它们看成了天使。天使并没有足够的权威改变马利亚的错误推断,这时耶稣亲自对她说话,马利亚却把他当作了看园者。耶稣并没有用言语坦白自己的身份,而是呼唤了马利亚的名字(而非如之前所唤的女人)。当即马利亚便明白过来,也呼唤他夫子正是因为耶稣辨认出马利亚,马利亚才辨认出耶稣。紧接着,耶稣对马利亚说不要摸我。这句话在希腊文中的含义非常模糊:Μή μου ά-πτου(拉丁文版本是noli me tangere),既可以表示马利亚正打算伸出手去触摸耶稣却被制止,也可以表示马利亚已经触摸到了他但被示意不要继续。语法分析并不能在以上的可能中做出选择,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马利亚都以触摸代替了言语。随后她前去告诉了门徒们正确的信息——“我已经看见了主

 

在第20章的第2部分,时间来到了当日晚上,门徒们聚在一起,门都关了。耶稣出现了,并向门徒们授予使命,叙述本可以在此处终止。但在第24节,读者获知多马在当时并没有和门徒们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约翰是唯一一位交代了多马的名字别有深意的福音作者。在第1116节拉撒路之死和此处耶稣现身时,约翰都写出了多马的亚拉姆语名字(Aramic name——“t’ōme,意思是双生、一对儿,对应的希腊文是Δίδυμος。此外,当耶稣在最后晚餐向门徒明示自己将要离去,并向保证自己必再来接他们到所预备的地方同住。同时,他又说这条路门徒是知道的,多马却抗议他们不知道。

 

多马格外鲜明地以一个怀疑者的形象出现,而在许多语言中,怀疑都有词源上的联系:希腊语中的διστάζεινdistazein”, to doubt)和δίς”(two),拉丁语中的dubitare“duo”,德语中的zweifelnzwei,英语中的“doubt”“double”。多马也最有可能成为使徒中怀疑的象征。接下来,他的要求显然是有别于众人的:他不仅要求亲眼看见,而且要求要触摸到耶稣的伤口,才肯相信。同样地,正如天使不能让马利亚相信,众使徒也不能让多马相信。过了八日,耶稣现身了,并对多马说:伸过你的指头来,看我的手。伸出你的手来,放在我的肋旁。不要疑惑,总要信。耶稣的话表明,他已洞悉多马所想并许可了他的要求——这是他认出多马的标志。多马即刻呼道:我的主,我的神。这是在所有福音书中第一次有人对耶稣使用这样的称呼,这对于耶稣而言是个例外,正如多马的要求也是一个例外一样。

 

(荷兰)马蒂亚斯.斯托梅尔(Matthias Stomer):The Incredulity of Saint Thomas 斯托梅尔被认为是荷兰黄金时期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乌特勒支卡拉瓦乔画派的重要人物,绘画风格受到卡拉瓦乔及其追随者的影响,题材多为宗教人物,画面力图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

到底是什么说服了多马?约翰并没有说多马真正地触摸了耶稣。长久以来,人们都用多马触摸了耶稣来填补这一空白。但莫斯特教授指出,至少有两处文本反对这种猜测。首先,在28节,多马“Thomas answered and said to him”),“to answer”对应的是希腊语动词αποκρίνεσθαι,这个词在《新约》中使用了不下两百次,每一次使用都是用来回答别人已问过的话。所以多马所说的我的主,我的神也正是用作对耶稣的回答,而不是去触摸他。另一处文本就是第29节,耶稣对多马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而不是你因触摸了我才信,这更加有力地证明了多马并没有触摸到耶稣的身体。耶稣此时将多马的没有看见就信的并置起来。莫斯特教授认为,这些没有看见就信的应当是福音书的自我指涉,后世的信徒正是通过阅读福音书获得信仰。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果文本从未说明多马触摸了耶稣,那么误读从何而生?莫斯特教授从三个不同的维度考察了怀疑者多马故事的流变。首先是叙述作品,主要是经外书(The Apocrypha)及后世文本对多马故事的阐发。这些作品通常能够帮助填补正经叙述上的空白。其中,多马成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诺斯替(Gnostic)文本中,他成为了一个诺斯替圣人。莫斯特教授将诺斯替主义总结为三个特征:其一,将知识作为通往信仰的唯一道路;其二,面向精英而非面向大众;其三,强调超越肉体的精神,诺斯替主义中的救赎即从肉体中救出灵魂。在诸多诺斯替文本中,多马的生平行迹被勾勒出来,并与《约翰福音》中的多马保有一定的联系(比如同样高呼过我的主,我的神)。而多马之所以被当作诺斯替派的圣人,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被视为耶稣的同胞兄弟。因此,当人们看见多马的时候,会被认为看见了耶稣。但兄弟有隙,故而多马远遁印度。多马身上也被打上了诺斯替主义的印痕:他知道耶稣是谁,耶稣向他现身并且准他触摸,他也印证了耶稣没有肉身。在诺斯替派的文本中,多马意图触摸但未能成功——这种叙述正中诺斯替主义的下怀

 

莫斯特教授采用的第二个维度是从教父神学到反宗教改革派对约翰叙事的解经传统。对于教父来说,耶稣有没有肉身是至关重要的问题。福音书的叙述令他们困惑:耶稣可以从已锁的门进入房间,而墓地的石头却又被搬开。在《哥林多前书》中,耶稣肉身复活的问题尤其重要。正因为耶稣的肉体得以拯救,我们的肉体方可得拯救,因而耶稣可以拯救整个物质世界——这与诺斯替派的拯救截然不同。对于教父神学而言,多马也成为了耶稣有肉身的关键证据。这在特土良(Tertullian)驳斥诺斯替主义者马尔西安(Marcion)的论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中世纪的教父著作和天主教对《圣经》的注解中,多马触摸了耶稣的身体被当作常识接受下来。只有4份文件对此提出过质疑,分别是奥古斯丁(Augustine)、齐加贝努斯(Euthymius Zigabenus)、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阿奎纳(Thomas Aquinas)四人对《约翰福音》的评注。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宗教改革时期。新教教徒意欲在天主教之外开辟自己的解经传统,路德的追随者要么否认多马触摸了耶稣的身体,要么仅仅将此视为一个隐喻。改革派从部分晚期中世纪神学家那里接受了唯独圣经sola Scriptura)的原则。另外,新教教徒所宣称的唯信得救”,也使得多马的行为(即是否触摸了耶稣),不再成为重要的问题。与之对应的是,在16世纪末期的反宗教改革中,诸如嘉禄·鲍荣茂(San Carlo Borromeo)等人的布道再次拨乱反正,坚称多马触摸到耶稣的身体无疑。

 

(意大利)卡拉瓦乔(Caravaggio):The Incredulity of Saint Thomas

莫斯特教授采用的第三个维度是从古典时代晚期至17世纪初以来对这一故事的视觉表现。他着重分析了卡拉瓦乔作于1601年的《怀疑者多马》的图像学意涵。耶稣站在左边,肤色苍白,面庞上深深的暗影只让我们看见他的面容,却无法辨别他的情绪。可以看到,耶稣的左手有力地拽着多马右手手腕。但这个姿势用意何在?让多马的手指更深地探入伤口?抑或阻止多马把手指深深地戳进去?我们无从得知。三位门徒身穿深红和棕黄的外衣,那是血与土的颜色,象征着强劲的力量——不仅寓意着通常意义上的生命(与死亡相对),还是属于大地的、平凡的、粗犷的生命(与理想化与抽象化相对)。他们的衣服是简朴的、农民的衣袍;他们身材魁梧、粗壮而强健。三个人的表情生动而富有张力。多马的手指探寻耶稣的伤口,这个细节里的性暗示足以唤起观者的同情、恐惧、愤怒和反感。

 

多马的面部表情和整个身体动态表达了什么情绪?他并非通常意义上地,而是成为了宗教奇迹之所在。耶稣和多马共同把画面界定为宗教奇迹的领域:耶稣是奇迹的化身,多马是奇迹的亲历者。而另外两位门徒则承载了怀疑的情绪,他们通过看确证奇迹的真实性。卡拉瓦乔的绘画呈现的既不是信仰也不是怀疑,既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科学怀疑,而是二者之间无法化解的冲突与不可或缺的相互依存。而此时作为凝视着画面的我们,以某种方式进入了画面,成为了查看耶稣伤口的多马。这开创了全新的复杂性与张力:我们发现我们自己融入画面之内,我们在画面中发现了自己正在观看的形象。

 

随后,莫斯特教授进一步分析了卡拉瓦乔绘画中显著特征可能的来源。格伦·莫斯特教授在讲座中对比文艺复兴时期托斯卡纳地区的同题材绘画,卡拉瓦乔的画作与托斯卡纳传统的处理方式大相径庭:多马不是犹豫不决的孩子,耶稣也不是慈爱而善解人意的父亲,且情感基调绝非亲切与慈悲。莫斯特教授发现了卡拉瓦乔与德国传统的暗合:耶稣同样半裸身体,不为显示他的力量和荣耀,而是为了展示苦难留下的可怕印记;耶稣同样有力地抓着多马的手,让他把手指往伤口里戳;多马的手指同样深深地插进伤口。让身体变形的暴力和加深的苦难弥漫于画面之中,这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德国宗教艺术以及当时神秘主义著作的典型特质。

 

提问交流环节,在场师生就耶稣和门徒们的紧张关系、多马回答是否有别的解读可能等提问,莫斯特教授进一步辨析词义,并对宗教特征的问题做进一步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