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9日晚,由文研院主办、兴证全球基金支持的“未名学者讲座”第127期“自由与力量——路德论人的被动性与超越性”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孙帅主讲,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周伟驰评议,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增定主持。
讲座伊始,孙老师首先从研究史与研究意义的角度切入,探讨路德研究对中国学界理解西方的意义:如何在现代性的哲学开端(笛卡尔)之外,理解现代性在路德这里的神学开端?具体到本次讲座,路德与现代性论题不免让我们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路德对上帝意志和恩典的强化导致人成为极为被动的存在,这样的学说何以会塑造出如此强劲的神学主体性和个体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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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伟驰老师为孙帅老师颁发未名学者讲座海报
讲座第一部分聚焦于路德神学中的自由意志与力量本体。孙老师首先围绕路德与伊拉斯谟的争论介绍了自由意志问题在路德神学中的出场和意义,并交代了相关概念与学界研究情况。孙老师接着指出,路德在意志与恩典问题的立场不仅与伊拉斯谟截然不同,而且在根本上瓦解了奥古斯丁以来的自由意志概念和传统基督教道德生活的根基,这种瓦解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以奥古斯丁的方式进行的。与奥古斯丁基于意志对自身的权能来刻画自由选择不同,路德认为人类意志的选择是被奴役而非自由的(servum arbitrium),因此意志根本就不是一种自由的力量,无论行善还是行恶,人都没有自由选择的自由。意志仅仅拥有某种非自由的自愿性,这种自愿性不足以成为发动与改变意志的动力因,它只是一种被动的倾向,而非能动的力量。
根据孙老师的进一步分析,剥夺意志的自由选择之后,路德使必然性而非自由成了人类意志真正的本质。这种必然性不只是结果意义上的被决定,更深入到意志的本性及其所有意愿行为之中。一方面,不自由的意志在本性上必然倾向于对抗外力的阻挠,此乃“不变性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受必然性支配的意志只可能在外力作用下被改变,由此自愿服从征服它的力量。正因此,路德将意志形象地刻画为处在上帝与魔鬼之间的役兽(iumentum),二者作为骑手争夺对意志的占有和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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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 《骑士、死神与魔鬼》1513
铜版蚀刻 约24.5×19.1cm
随后,孙老师通过“全能”(omnipotentia)概念更深入地呈现了路德神学的力量本体论。根据路德,全能不属潜能或可能性范畴,而是神圣力量的实现本身,即,上帝以强有力的方式在一切之中创造和运作一切,这种力量关系构成受造物保存和活动的本体论根据。如果上帝撤回全能对每个受造物的内在推动,上帝便不再是上帝,受造物也无法保存和活动,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存在就是力量。路德将此力量本体论运用于意志分析,认为意志之所以能够动起来并有所意愿,都是受全能的内在推动,而非受意志的自我推动。
澄清路德的力量本体论之后,我们就能理解路德为什么将自由选择视为上帝专有的圣名,只不过这种自由不再是奥古斯丁那里心灵的自决能力,而是被重构为支配他者的力量与主权。这种新的自由只属于全能的绝对者,对他来说自由就是力量和主权,就是能够超越任何法和主权的力量,这种力量因其对主权的超越而就是主权本身。不无吊诡的是,路德在剥夺人类意志之自由的同时,又从对西方自由概念的力量化、主权化重构出发将一定限度的自由归还给人:通过最高主权的授权,赋予人对世界的主权,使人可以对低于人的事物行使使用和统治的法权。这种自由的授权诚然仅限于与拯救无关的事物,但毕竟以曲折的方式使现代人初步获得了对世界的主体性地位,正如上帝是精神王国的王,人则成了世界这个世俗王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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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勒 《四使徒》1526
木板油画 约225×76cm
讲座的第二部分转而讨论因信称义与精神主权。孙老师首先解释了意志与信心学说在路德神学中的关系,以及信心概念之于路德神学突破的形而上学意涵。从被动的意志过渡到被动的信心,能够真正让全能者走出自身、进入从教会解放出来的主体,并基于内在的信心反过来重构上帝。这也是路德神学的哥白尼革命最为悖谬之处。作为路德神学突破的关键,因信称义同时被表述为人的自由问题,或者说,被表述为从自由出发对人的神学定义问题。这一定义基于因信称义将人理解为自由的存在,不是自由选择的自由,也不是能做什么或实现什么目的的自由,而是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称义的自由,可以保持不受行为和律法规定的自由。换言之,借助信心及其被动性,路德使人获得了对行为、律法、魔鬼、罪和死亡的超越,亦即对实体世界的超越。这种超越就是基督徒之自由的首要含义。自由不只是人的权利属性,而毋宁说是精神个体的超越性本质。
孙老师强调指出,自由和自由人格在行为之外的生成,并非路德人性定义的全部,而是还存在一个与之相对的奴役命题:人同时是最自由的主人与最顺从的仆人。从形式上看奴役命题是自由命题的对立面,它说的是人应该通过伦理行为和外在人的肉身中介,基于无条件的爱向邻人行善功,由此构造自我与他者的在世性伦理关系,重新回到或下降到被超越的世界之中。从超越到内在,不是从自由回到奴役,而是在超越性自由基础上通过行为构造自我与他者/世界之间的内在关系,这种关系既是奴役也是自由,或者说,是自由自愿的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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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霍尔曼·亨特 《世界之光》1851
布面油画 约125.5×59.8cm
牛津大学基布尔学院藏
在讲座第二部分的最后,孙老师再次回到第一部分最后论及的问题。在孙老师看来,相比路德意志论对人类自由的授权,信心学说对基督徒相对世界之自由和主权的赋予要更为彻底,他不仅认为基督徒分有基督的君王职分,由此使每个属灵的个体都成为在世的“基督”,甚至不惜用全能、无限等属性来刻画现代个体在世界面前的自由、力量和主权。在此,信心的自由获得了对世界的统治性意涵,超越世界的自由同时意味着或体现为信仰主体对世界的主权。
上述讨论主要围绕上帝、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基于意志与信心的双重被动性考察人对世界的超越。这种宏观的自由需要落实为一种微观的生存论问题:从律法到福音的超越。这种超越在个体的实际生活中如何可能呢?讲座的最后一部分“存在的双重时刻与自由的可能性”就是围绕该问题展开的。在路德这里,律法是世界性的最大体现,试图通过律法称义是人性根深蒂固的内在倾向。若要实现因信称义的自由,就必须终结律法、进入福音,摆脱律法的奴役、获得恩典的自由,从律法性存在转向恩典性存在。孙老师就此着重考察了律法终结的两个维度:一是历史维度,即基督首次降临时对律法的一次性终结;二是生存维度,即历史中的终结事件以属灵方式在个体身上的反复重演,每次重演都是基督在个体内心的临在,都是一个从奴役到自由的生存性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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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卢卡斯·克拉纳赫《律法与福音》1529
油彩 82.2 × 118cm
德国哥达赫佐格利切斯博物馆藏
这一生存性瞬间的生成首先取决于律法是否在个体身上发挥神学功用,将人投入罪、死亡、审判、地狱、恐惧与绝望的虚无主义深渊,进而通过被动信心对恩典的接受来开启自由的新可能性。对人来说,其律法性存在最充分展现的时刻就是律法即将终结的时刻。正因此,人性中律法与恩典的双重时刻,一方面要严格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又要密切结合在同一个充满张力的瞬间,此刻人性遭受最深的奴役,惟其如此方能迎来自由的突破。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与其说是摆脱律法之后的超越性状态,不如说是从律法到恩典过渡的那个瞬间性存在本身,这一可以而且需要反复重演的瞬间又包含且被分裂为两个对立的时刻。
讲座最后,孙老师总结指出,路德是近代西方历史上第一位系统而深刻地重构自由问题的思想家,他以极为复杂的方式开近代自由观念之先河,同时成为近代力量哲学的神学开端。后世哲学家不管肯定还是否定自由,都能在路德这里找到神学的先声。通过对自由的讨论可见路德对现代性的神学奠基,及其不同于哲学奠基(主体性哲学)的面向,其中的被动性、非理性、身体性、意志性等概念对我们理解现代人性都极具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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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现场
随后,周伟驰老师就讲座内容进行评议和补充。有关路德在神人关系上对自由意志的取消,周老师补充对比了奥古斯丁与路德的意愿思想,并指出路德思想对于现代欧洲国家的政治、宗教方面的深远影响,譬如主权的相关概念。孙老师回应后,也对同学们提出的问题一一解答,讲座在热烈讨论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