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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147​】Carlo Ginzburg:塑造人民——马基雅维利,米开朗基罗

发布时间:2019-10-29

                    

文研讲座147

20191029日晚,北大文研讲座第一百四十七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1报告厅举行,主题为塑造人民:马基雅维利,米开朗基罗Forging the People: Machiavelli, Michelangelo)。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学系荣休教授、微观史进路代表学者卡洛·金兹堡(Carlo Ginzburg)主讲,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政治学博士章永乐主持,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晖评议。

 

卡洛·金兹堡(Carlo Ginzburg)教授

 

首先,章永乐教授代表文研院对金兹堡教授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介绍了金兹堡教授的微观史研究与学术经历。随后,金兹堡教授发表演讲。

 

章永乐教授致开场辞金兹堡教授演讲的核心观点在于,在16世纪的意大利,存在一种流行观念——绘画、雕刻、建筑等艺术都被视为“disegno”。这个词包含绘画、设计、计划多种含义,它在马基雅维利的学说中同样扮演了重要角色。由此,政治家创建共和国与艺术家创作雕像被视为具有深刻的共同性。由于共享了这种观念,马基雅维利和米开朗基罗在各自的作品中都留下了大量的隐喻(metaphor)。这场演讲将通过具体的例子,展现文本证据与视觉证据之间的微妙互动。

 

金兹堡教授的这项研究,缘起于他的好友、历史学家弗朗西斯·哈斯克尔(Francis Haskell)引用的瑞士历史学家雅各·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的两段话。在其中一段引文中,布克哈特提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类人物——雇佣军首领(即condottieri,单数为condottiere)。他们是一群令人生畏的、蔑视一切道德准则约束的恶棍。得益于家学熏陶,金兹堡教授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史了如指掌,他向听众展示了一个著名的雇佣军首领雕像——巴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

 

艺术家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创作的科莱奥尼骑马像,面目冷峻而凶悍布克哈特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抱有一种暧昧的态度。在他看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罪恶(vice)与伟大(greatness)的奇妙混合,而雇佣军首领就是这一时代特质的集中体现。对此,布克哈特既着迷,又憎恶。他在另一段文字中指出,米开朗基罗奠定了现代艺术的基本要素,他不受外部限制的创造力,已经展现了未来三个世纪艺术的基本特征——主体性(subjectivity)。

 

但在布克哈特那里,Kunst/art并不仅仅指艺术,它的核心含义是人为性。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国家,就像艺术品一样,也是人为的产物。由此,金兹堡认为,布克哈特的这两段话暗示了政治与艺术之间的某种联系——个人可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像艺术家创作艺术品那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金兹堡教授提醒听众,布克哈特的主体性(subjectivity)观念,是一个19世纪的后来者将自己时代的观念投射到16世纪意大利的客位(etic)视角,是一种时代错置(anachronism)。问题是,如果我们采取主位(emic)视角,历史行动者又是如何自我表述的呢?

 

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王雕像随后,金兹堡引用了马基雅维利《李维史论》中的一段话。在这段话中,马基雅维利使用了一个隐喻。他说,一块未经加工的大理石,反而比一块拙劣雕刻过的大理石更容易雕琢成型。这段话的背后实际上有一个故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庭院里一直放着一块巨石。1463-1464年,一位艺术家开始雕刻这块巨石。但他的技艺十分拙劣,半途而废。将近四十年后,米开朗基罗受邀雕刻一尊大卫王的像,于是他重新处理这块巨石。三年后,他完成了工作,就是著名的大卫王雕像。

 

马基雅维利在其作品中不止一次使用过这个隐喻,意在表达,在那些淳朴的人民中创建共和国,要比在那些已经被文明腐蚀的人民中创建共和国容易得多。在这里,构成共和国的人民像艺术创作的材料大理石,而创建共和国的新君主则像雕刻大理石的艺术家。

 

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小洛伦佐·美第奇像,由远及近,可以看到他左臂下方的“狮-狐”头像金兹堡教授推测,米开朗基罗也知道马基雅维利对自己作品的借用,所以他在后来的作品中,也使用了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中广为人知的狮子-狐狸比喻。1519年,美第奇家族的小洛伦佐··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去世,米开朗基罗受命为他创作雕像。在完成的作品中,洛伦佐的左臂放在一个长盒之上,这个长盒的一端有一个兼具狮子和狐狸特征的动物头像。而这位小洛伦佐·美第奇,正是马基雅维利将自己的《君主论》献给的那位佛罗伦萨君主。如此多细节的关联,很难用巧合解释。

 

讲座结束后,汪晖教授发表评议。他对金兹堡教授的微观史研究进路进行总结,作出高度评价,并回顾了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塑造人民的独特经历。他进而提出一个问题:时代错置(anachronism)本身是否也是一种历史性的现象?我们经常用熟悉的概念去理解不熟悉的现象,因而容易将自己的后见之明投射到先前时代的历史行动者身上。历史事件总是在不同主体的干预、参与之下发生的,而这些主体、参与者来自不同的时空宇宙,具有各自的背景、时间观念,因此,后人重构的历史行动者之间的对话本身就可能是一种时代错置。尽管在我们看来,他们同属于一个时代,因而是同步的(synchronic),但这很可能高估了他们相互之间以及那个时代的同质性,同时又低估了他们相对于时代的独特性。例如,马基雅维利和米开朗基罗都是天才,而天才完全有可能产生某些迥异于同时代其他人的想法,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将他们纳入某一个显著的时代趋势,会不会反而拉平了他们呢?

 

汪晖教授评议对此,金兹堡教授进行回应。作为后来人,当我们探究历史时,会不可避免地从提出一些时代错置的问题开始。例如,我们经常会问,已成往事的历史经验对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启发?但这并不意味着从客位(etic)视角出发的我们无法进入历史行动者的主位(emic)视角。我们应该区分问题和答案,换言之,尽管我们从客位问题(etic questions)出发,但却完全有可能进入历史行动者的视角,理解他们的问题意识、思考语境及其自我表述,从而抵达主位答案(emic answers)。而要进入历史行动者的主位视角,我们必须考证文本、非文本等证据。正是这种无尽的对话与互动,使我们理解历史成为可能。

 

在佛罗伦萨的马基雅维利塑像作为意大利贡献给世界的一位思想巨子,马基雅维利的学说经历了全球性的传播与接收(a global reception),很多国家的语言里都诞生了类似于 马基雅维利式的Machiavellian)这样的形容词。但金兹堡教授认为,概括出一个总体的马基雅维利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对他的简化,因为马基雅维利比我们大多数时候理解的更复杂。任何概括的努力,都难免是强调马基雅维利思想中的一部分要素,淡化甚至掩盖另一部分。

 

马基雅维利在他的《君主论》和戏剧《曼陀罗》(Mandragola)中都使用了决疑术(casuistry),一种源自中世纪的决定规则(norms)如何适用于例外(exceptions)情形的古老裁判技艺。马基雅维利的父亲贝纳尔多(Bernardo di Niccolò Machiavelli)还写过一本书,提到自己的众多藏书。这些书都是马基雅维利成长过程中触手可及的知识资源,因而完全可能隐含了一些对进入其思想世界至关重要的细节。从这个线索,金兹堡教授发现,在贝尔纳多的藏书中,包括一位中世界作家撰写的关于决疑术的书。正是由于决疑术思维,我们在《君主论》中经常碰到这样的句式:君主一般而言应该如何如何,然而……”——“规则例外是之谓也。如果我们只看见例外,就很容易形成马基雅维利是邪恶/犬儒主义的教导者the advocate of evil/cynicism)的印象,但他的真实形象显然要比这复杂很多。

 

左:《君主论》1550年版封面    右:《曼陀罗》1556年版封面在金兹堡教授看来,规则例外的存在容易滑向政治的悲剧一面,因为它们很可能被误用。他举了墨索里尼对马基雅维利的简化和挪用(appropriation)。在墨索里尼的时代,新的政治现象出现,那就是大众the mass/la massa)。这个词既指物质(matter),又指人群的集合体,与文艺复兴时期政治-艺术之间的联系遥相呼应。但墨索里尼高度简化了马基雅维利,他将后者的全部教导总结成一句话:像艺术家那样统治大众/材料(the mass)。进而服务于自己操纵人民,实行独裁统治的目的——尽管简化与挪用也反过来证明了马基雅维利思想的生命力。金兹堡教授追问的是,在今天这个互联网与社交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政治人物可以直达普通民众,会不会再现像墨索里尼那样试图利用互联网操纵民众的人呢?

 

最后,金兹堡教授回应了在场听众的若干问题,讲座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