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7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212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及线上平台同步举行，主题为“史诗与治疗——菲律宾阿拉安人的英雄史诗和巫术治疗”。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史阳主讲，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教授陈岗龙主持。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教授赵丙祥、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金勇评议。本次讲座是“史诗遗产与文明互鉴”系列讲座之一。

首先，史阳老师聚焦于东方史诗在社会文化语境中实际发挥的社会功能，提出了本场讲座的主要观点。他认为，新冠疫情等当下突发的公共卫生事件使人们更多地关注到了现代医疗技术和人类生命的健康。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民间口头文学文本也承载着治疗疾病的社会功能，菲律宾“阿拉安芒扬人”（Alangan-Mangyan）的史诗就是一例，对它的研究和解读能够帮助我们从“史诗文明遗产”的角度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文学治疗疾病的功用，也能够帮助我们从个案角度观察民族地方性知识如何借助史诗吟唱与巫术治疗的关系而得以留存。

一

讲座的第一部分，史阳老师介绍了菲律宾史诗整体情况和菲律宾阿拉安人史诗活形态特征、治疗功能。菲律宾人口超过一亿、已出版的史诗已经达到一百多部，这些史诗最早多是由世界各国民俗学家、人类学家发现的。在翻译和研究史诗的过程中，各国研究者也尝试为其分类，这些类别总体上离不开三种，即战争史诗、浪漫史诗和迁徙史诗。在核心内容上，菲律宾史诗讲述了具有超自然天赋的英雄经历冒险和考验时的英勇无畏，史诗中征战归来的英雄受到人们无限敬仰的同时也成为地方信仰体系的一部分。在整体特征上，菲律宾史诗承载了较突出的活态样貌，史阳老师于2004-2013年在菲律宾土著民族中从事田野工作资料显示，除却已出版的史诗文本以外，更多活形态的史诗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传唱着，具有鲜明的活形态特征。本次讲座涉及的就是其中重要一例——菲律宾阿拉安人的英雄史诗。

随后，史阳老师结合地形图和田野调查采集的影像资料介绍了菲律宾阿拉安人的生活文化。菲律宾阿拉安人是有语言无文字的菲律宾原住民族，世代生活在菲律宾民都洛岛最高峰哈尔空山（Halcon）周围广袤的热带丛林山地上，人口约一万。阿拉安人主要从事以刀耕火种、土地轮耕为形式的游耕农业。富有流动性的村社是他们群体生活的基本单位，由干栏式建筑，即茅草、藤条、竹、木建成的“高脚屋”组成。他们神灵信仰体系、宇宙观以善灵、恶灵的“二元对立”为核心，见诸于洪水神话、始祖传说、英雄史诗等口头文学的讲述中，同时，这样的观念也借助人生仪式、生产仪式的实践得以传播和传承，以求保佑人生安全健康、促进生产经济发展、保佑村社度过危机。

哈尔空山相对菲律宾地图位置

哈尔空山摄影图

为进一步帮助大家理解史诗的功能，史阳老师借助“功能学派”的理论解释了作为文学基础功能的“治疗”在阿拉安人史诗这一文类中的内涵和外延。“功能”作为功能主义人类学的特定术语，指的是各种文化事项在人类社会中的实际作用和用途，比如各个民族民间文学和口头传统就有调适和宽慰人们日常生活苦闷的心境，缓解人们遭遇挫折境遇时的忧愁心理这一功能。他认为，广义的“治疗”在阿拉安人史诗的演述语境中的功能近似于“禳灾去祸”，它不同于现代医学中狭义“治疗”的意义，是借助史诗吟唱、巫术仪式，试图排解生产生活中的难题和危机，以求改变事物不利的状态和人的各种遭遇。这具体表现在阿拉安人往往把身体疾病和灾祸起因都归因于恶灵作祟上。于是，在用于治疗的阿拉安人史诗中，治疗的核心思想就是利用善灵的力量打败作祟的恶灵，从而让人祛病康复、让社区免受灾祸侵扰。具有与此类似功能意义的史诗还有菲律宾伊富高人史诗《呼德呼德》，该史诗借助吟唱祈求促进水稻生长和增产。

二

讲座的第二部分，史阳老师详细阐释了讲述善灵治病起源的阿拉安人史诗个案《伦皮恩传奇》的具体情节。这是一则叙述兄弟三人历经冒险和内讧、走向婚礼的浪漫史诗，它不仅与阿拉安人超自然巫术治疗有着密切联系，还持续在阿拉安人社会生活中以活态形式传唱至今，发挥着治疗疾病的作用。史诗的第一部分围绕三兄弟的冒险展开，讲述了大洪水后幸存的同胞兄妹生育了三子，大哥瑞姆瑞文( Remuryuwen)、二弟伦皮恩( Lumpen)、小弟里卡乔斯( Likadyos)。父母亲去世后，三兄弟得到遗产——瑞姆瑞文分到一把刀，伦皮恩分到一个手镯和一块红布毯，里卡乔斯分到一块方巾。随后他们便在这些宝物的帮助下开始了冒险的旅程，分别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三位美貌的女子。其中，二哥伦皮恩通过与巨蛇的搏斗解救了第三位女子巴音布拉扬（Paimbrayan）的家人，又与巴音布拉扬的求偶者罗克罗克登(Loklokoden)比拼种田获得胜利，最终赢得了巴音布拉扬父母的青睐，成功获取了巴音布拉扬的欢欣并定了终身。

芒扬人 人像摄影

史诗的这一部分讲述与更多的史诗有较大共性，讲述了英雄在宝物的帮助下解决难题，最终获得婚姻。史诗后半部分则围绕三兄弟的感情纠葛展开，已定终身的伦皮恩在此时又看中了巴音布拉扬的表妹比努卡三(Binukasan)，这位表妹正好同他的三弟里卡乔斯定了终身，但隐瞒已婚事实的伦皮恩又企图在大哥拒绝小弟成婚的时候迷惑了比努卡三，抛弃巴音布拉扬的同时，试图再与比努卡三结婚。于是史诗展开了一番兄弟之间、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的叙述。最终，伦皮恩败露，比努卡三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伦皮恩回归巴音布拉扬身边，也向众人道歉，最终三兄弟化干戈为玉帛，准备举办婚礼。史诗的尾声是众人盛大婚礼的讲述。婚礼开始前，比努卡三就和巴音布拉扬一起飞到了母亲一方最年长的叔伯、姑姨的家里，那里是大地的中心( Kaguaraandiya)，在最高的山巅上，就是创世神话中的卡迪布里用泉( Katiblyon)。这些叔伯就是“巴德巴丹之灵”(山上来的人)一即各种善灵的祖先，他们负责掌管各种自然资源。他们准备了野水牛、野猪、鹿等作为礼物运到了巴克拉用，人们都聚集一起参加盛大庆典。婚礼上，比努卡三和最年长的叔伯一起敲响了一个大钟，普天之下都能听得到。这时候出现了一位仙女，头戴着项圈。比努卡三和最年长的叔伯对仙女说:“这个婚礼上所有的人，如果其中有人生病了，就呼唤你，你从此来负责给人们治病。”

三

借助对史诗的具体情节和核心内容的梳理，史阳老师在讲座的第三部分进一步分析了阿拉安人在史诗《伦皮恩传奇》中呈现出的巫术治疗原理。首先，各类创世神话、始祖传说、史诗开篇的洪水叙事都以建构史诗演唱、仪式举行的合法性为根本，详细说明了阿拉安人二元对立的宇宙观。他们认为，除创世神灵以外，“天上世界”和“地下世界”是对立的，天地世界由交叉路口布鲁旦（Bulutan）连接，而人类则生活在两者之间的人间大地上。属于天上的善灵与来自地下的恶灵之间一旦展开斗争和对抗，就会导致人间发生各种不幸、灾祸和疾病。作为媒介的巫医“巴拉欧南（balaonan）”就有沟通人类世界与神灵世界、呼唤至高神灵、驱逐恶灵、求助善灵帮助人类度过灾难等重要任务。往往，巫医要赶在恶灵（麻冒）摄取人类灵魂阿比延（abiyan）到地下去之前将其抢回来，他会呼唤自己掌握的善灵卡姆鲁安阻拦恶灵麻冒前往洞口的路，逼迫麻冒交出人类灵魂阿比延。这个核心技能阿格巴拉欧（agbalaon）所呼唤的善灵卡姆鲁安也有“专科”式分类和各异的身份属性，具体表现在善灵的不同名字上，比如有的善灵叫“来自某山的女子”、有的则叫“来自某片森林的女子”等，这些内容也在史诗的具体篇目中有所体现。

史阳老师列举了田野调查时搜集整理的访谈实录，以印证具体实践中巫医呼唤善灵的技能在内容、方法、疗效等方面的区别。比如大多数巫医因为恶灵和善灵昼伏夜出的习惯而选择在晚上劳动结束、夜深人静、家人得以聚集后吟唱史诗，同时，巫医呼唤善灵的难度越大，史诗吟唱时间就越长。有时，长达两三个小时的吟唱婉转悠长，巫医也因此筋疲力尽。而用于呼唤善灵的演述内容又是包含着更加广阔的民间文学素材，有的是富有逻辑的叙事情节、有的则是阿拉安人民间故事和传说的集合，这些内容多以夸奖善灵、赞颂其神迹为核心。当地人在访谈中表示，最直接的召唤善灵方式就是重复呼唤善灵的名字，但是其中加入的丰富叙事情节会使单纯的呼唤更加生动有趣，提高善灵的响应度，于是治疗疾病的效果就会更加明显。史诗的具体内容也印证了这一观点，比如在史诗《伦皮恩传奇》中的英雄们就是最有效力的善灵之一，巫医在祈祷的一开始，要直接指名道姓地呼唤本次祈祷中所需要的善灵，唱的内容可以随便选，关键在于提及故事里的名字，使他们前来治疗。当唱到两三个小时，巫医会在精疲力竭的同时眼前一亮（善灵卡姆鲁安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上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只有巫医可以看到），这就意味着善灵已经降临到巫医身边，巫医马上就此打住，转而向善灵汇报这次呼唤的缘由和治疗的患者、病情、病因等信息，并请求善灵赶走加害人的恶灵。

菲律宾巫医Albularyo

菲律宾巫医使用的草药

史阳老师结合田野调查的一则具体案例，在讲座的最后分享了阿拉安人班素拉仪式与史诗治愈功能的互动关系。他讲道，在一次他所调查的史诗演述活动中，巫医哲玛有了不好的梦兆，她听到一个梦兆说：如果不举行班素拉，就过不了五月。”于是当地人便举行了“加强的”班素拉仪式以根除灾祸，使得史诗的讲述达到圆满。他们认为史诗《伦皮恩传奇》在具体演述中必须是有头有尾的，否则被治愈的人和其他听众都会有生命危险，故事中断了，人的生命也会“中断”。

最后，史阳老师为本次讲座做了总结。他认为，个案涉及的菲律宾阿拉安人史诗《伦皮恩传奇》通过讲述英雄兄弟历险的故事，在情节中处处解说着人类第一次巫术治疗的发端，直接说明了英雄成为善灵的过程和善灵们从此开始负责治疗人类疾病的起源故事。这部史诗为阿拉安人巫术治疗提供了一套可以追溯、强有力、近乎终极的合理解释，使得阿拉安人各种治疗仪式具备了明确的历史权威和合法性，于是阿拉安人巫术治疗就有了可以回溯的真实性和权威性。根据这个个案，我们可以发现，以口头传统（神话、史诗等）为依据，原住民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神灵信仰，这套精神信仰既为现实世界解释了原因，又为人们的行为做出了规范，指导着人们的生活、生产实践，进而为地方社区文化提供了神圣的权威和历史的溯源。

史阳老师在讲座现场

评议环节

赵丙祥老师结合社会学理论和马林诺夫斯基功能学派的学术史，重点评议了史阳老师这则个案给我们带来的研究范式上的启示。他认为，菲律宾阿拉安人这则情节完整的活态史诗借助文本的结构和形态讲述了当地仪式、疾病治疗的地方性知识和具体实践准则，其活态的传承形式也传递了人们对“混乱”归为“整一”和“秩序”的诉求。史诗对英雄们事迹的讲述和史诗中涉及文化起源的内容均体现着这个口头文学形式对仪式、疗疾等具体生活实践的合法性规范作用，它不仅在某种程度上以强制的、有理可据的方式宣告着正常秩序的必要性，更为后续的仪式、生产、生活、家庭关系、社群制度等方面带来操作规范，以口头文学的历代传承维护着社会稳定和安居乐业。同时，史阳老师研究这则史诗所运用的社会学、人类学功能学派理论、田野调查实践与一手资料等都为我们研究史诗在特定地方的特定功能带来启发和反思，具有借鉴意义和提升空间。

马林诺夫斯基（左）

金勇老师结合东南亚民间文学和泰国民间文学的典例为讲座的评议和讨论补充了更多的参考案例。他认为，东南亚各国史诗活态遗产丰富，开发空间巨大，当往往人们看到的都是流于书面记载的文献资料，是“鱼的标本”，真正来自民间的“活在水中的鱼”才能给我们更多实践意义和地方性知识上的启发。史阳老师的菲律宾史诗研究和田野调查工作非常好的提供了活态史诗的研究个案，这则个案涉及到广义上的史诗治疗功能及其在当地社群里的运用和实践，这些是以往书面史诗研究中无法观察到的，必须通过田野调查、结合具体语境才能呈现。同时，金勇老师结合教学实践和泰国民间文学研究经验，举出了泰国《昆昌昆平》史诗研究学术史个案，进一步说明了活态史诗遗产的发现给泰国历史文化、宗教信仰研究、社会生活研究带来的具体语境上的帮助。他认为，如果当下我们对史诗的认知仅仅停留在文本内容的解读和分析上，就很难进入到史诗所诞生的具体语境和地方性知识谱系里，进而也就更难触及到史诗本身所具有的社会功能和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