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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239】孙飞宇:躺椅背后的摩西——弗洛伊德思想与犹太传统

发布时间:2021-12-26

2021年12月15日晚,“北大文研讲座”第239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 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躺椅背后的摩西——弗洛伊德思想与犹太传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孙飞宇主讲,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刘云杉主持。这是“文明之间:欧洲文明多元性”系列讲座的最后一讲。




讲座伊始,孙飞宇老师介绍道,本次讲座将围绕四个部分展开论述。



第一部分为“弗洛伊德作为和认同为一个犹太人”。1856年5月13日,在西吉斯蒙德(Sigismund Schlomo)诞生一周后,弗洛伊德的家族族谱记载,他施行了割礼,“进入了犹太人与上帝的契约”。弗洛伊德在对希伯来文《旧约·圣经》的阅读中长大,毕生都在强调他的犹太身份。在此种反犹氛围和对于父亲不满的心态中长大的弗洛伊德,认同于汉尼拔(Hannibal),一位越过所有障碍,征服罗马的闪族统帅。1900年5月,处在人生困顿时期的弗洛伊德将自我描述为“一个年老邋遢的以色列子民”。在1925年出版的《自传研究》中,弗洛伊德明确写道:“我的父母都是犹太人…我也依然是一个犹太人。”1938年,弗洛伊德最终作为一个受迫害的犹太人流亡到英国。但孙飞宇老师指出,上述身份认同并不意味着弗洛伊德认同于犹太传统的全部;弗洛伊德也曾表明,其父亲“允许我在完全忽视所有和犹太教有关的事物中长大”。




第二部分为“弗洛伊德作为精神分析中的摩西”。在精神分析流派中,弗洛伊德被视为“精神分析之父”。自1902年秋开始形成的“星期三心理学会”,弗洛伊德和斯特克尔(Wilhelm Stekel)、卡哈内(Max Kahane)、赖特勒(Rudolf Reitler)、阿德勒(Alfred Adler)等人定期召开讨论会。而在讨论会上,正如格拉夫(Max Graf)所言,“仪式般的程序……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新宗教成立的气氛,弗洛伊德是这个宗教的先知”。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的犹太性值得注意。弗洛伊德自视为一位科学家,甚至在某段时间认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Wissenschaft)。不过,即使在他本人定义的自然科学研究前提下,弗洛伊德的研究也依然有着浓厚的犹太特性,如他在1897年6月致弗里斯(Fliess)的信中提及“正在搜集深刻的犹太故事”。《梦的解析》里各种深刻的线索中,浸染着犹太文明的传统。而最为重要的线索,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和《文明及其不足》等著作中关于罗马的思考和线索。弗洛伊德阐述,“我发现我对罗马的热烈向往乃是一种神经症,它可联结到从孩童起就对闪族英雄汉尼拔的热情”。


接下来,孙飞宇老师指出,精神分析被视为一种“犹太人特有的学问”与弗洛伊德的反抗。维也纳学界对于精神分析与弗洛伊德的攻击非常之强,认为精神分析是“犹太人特有的学问”。面对这一攻击,弗洛伊德则强调精神分析工作的科学性和普遍性,而非犹太性。这一立场与弗洛伊德著作的英文翻译情况类似:通过强调科学性而获得精神分析的普遍性,进而拓展出犹太人的圈子。弗洛伊德本人的反抗性格,使得他往往在面对压力时选择对抗的立场。弗洛伊德的反抗还体现在,为了推广精神分析而特别青睐非犹太人的合作者,如对荣格(Carl Gustav Jung)、琼斯(Ernest Jones)等人的赞赏与合作,期望借助非犹太人的分析工作,进而将精神分析扩展到犹太文化之外的领域中去。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

1907年开始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合作,发展及推广精神分析学说,之后与弗洛伊德理念不和,分道扬镳,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


但随后弗洛伊德与荣格决裂。弗洛伊德认为,雅利安与犹太科学不应相异,他们的结果应该是相同的。精神分析是一种科学,而非宗教,应该独立于“雅利安的庇护”。无论这一派系秉承何种名义,精神分析都必须独立于派系的考量之上。然而,此种独立性,要服从于弗洛伊德本人。弗洛伊德与他的老师和弟子们不断的决裂,都是为了保证精神分析要完全服从于他自己——只有他可以定义精神分析。由此可以看出,弗洛伊德将“反抗作为自我认同的方法”。他一直都在犹太人形势危急的时刻,强调自己的犹太属性,同时强调自己是一个非犹太教的犹太人,表明自己的无神论立场,展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倾向。




第三部分为“精神分析作为弗洛伊德的理解文明与人的方法”。弗洛伊德向来从文明的角度来理解精神分析,他认为,精神分析并非是自己的发明创造,在西方文明的历史中,早就存在着精神分析。弗洛伊德认为,精神分析的实质是理解人。“精神分析的唯一主题是人类的灵魂进程(seelischen Vorgänge des Menchen),只有在人类中才能研究此种学问。出于某些很容易理解的原因,患有官能症的人类比起正常的人类能够提供更多赋予指导意义的材料,这些材料也更易于为我们所接受到。”在其著作《文明及其不足》中,关于罗马的阐释是理解这一主题的佳例。


弗洛伊德以罗马(the Eternal city)为例来说明何为精神分析,是他对于征服(理解)罗马之迷恋的绝佳体现。弗洛伊德借用历史学家的研究表明,最古老的罗马城是位于帕拉丁(Palatine)山上有围墙的居住点,名为“罗马方城(Roma Quadrata)”。后来,罗马城经历了不同历史时期的巨变。他假设了一位有着最完备的历史知识与地形学知识的访客,在造访今天的罗马时会发现,今日的奥勒良的城墙几乎原封未动,其他的建筑至今已无处可寻。更为重要的是,古罗马还有大量东西掩埋在这座城市的泥土之中,或者是那些现代化建筑的基底之下,这正是过去被保存的方式。


弗洛伊德认为,在精神分析的视角下,如果假定罗马并非一处人类聚居地,而是一种有着类似悠久而丰富历史的心理实体,那么在这个实体中,曾经出现过的所以东西,都不会消失:所有早期发展的过程都会与新近的阶段持续共存。这意味着访客只需改变视角或位置,就能够看到不同的景象。这一弗洛伊德自认并不是非常妥当的比喻,却恰恰表明了弗洛伊德对于理解/征服罗马的急切之心,正如他将其等同于理解人的灵魂那样。对于弗洛伊德来说,文明史与个体的生命史有着完全可以比照并观的类似结构。


罗马古城空中景色




第四部分为“弗洛伊德的摩西认同及其意义”。在1935年,弗洛伊德致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说:“摩西这个人物萦绕在我的心头已经一辈子了。”引起弗洛伊德思考的是,是什么创造了犹太人的特殊性格?也即,犹太人是怎么成为犹太人的?


米开朗基罗创作的《摩西》雕像

现位于罗马圣伯多禄锁链堂(San Pietro in vincoli)


面对米开朗基罗创造的《摩西》雕像,弗洛伊德并未对这一作品进行他一贯的分析,而只是在力图理解这尊雕像。针对雕像《摩西》外形及面部表情的解读,大多数研究者认为,米开朗基罗意将塑造摩西一生中某一特定的时刻,或者说最有意义的时刻,即金牛犊事件中即将爆发的摩西。而弗洛伊德并不认同这一解读。弗洛伊德认为,米开朗基罗是想在摩西身上创造出“对性格和气质永恒的研究主题”。正如他自己而言,“我们复制的摩西画像中,摩西既不会跳起来,也不会把圣书扔掉。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不是激烈行动的开始,而是已发生的行动的延续……因为恰恰是因为考虑到《十诫》,他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为了维护《十诫》,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弗洛伊德对于《摩西》雕像的膜拜与解读,同样表现了他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的自我认同与自我认识:为了他所献身的事业(文明),他成功与自己内心情感进行了斗争。文明必须建基于对驱力的控制与否定之上。


弗洛伊德从摩西的名字等线索出发,对于摩西的身份作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推论:作为犹太人的先知,摩西是一个埃及贵族。摩西为犹太人打下了信仰的烙印,缔造了犹太民族,也在同时为其带来了苦难和来自世界的仇视。在弗洛伊德的研究中,摩西本是犹太人的敌人,在复杂的历史变动中,为了维护和延续在埃及历史上昙花一现的一神教,率领部分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在旷野间经历了40多年的艰难跋涉后,终于到达了应许之地。在这一艰难的漂泊过程中,尤其是在经历了通过反叛而杀死摩西,以及此后漫长的潜伏期之后,犹太人终于实现了自我认识,完成了对于戒律的认同,最终达到了应许之地。但是在此前就已经被“弑父”的摩西无法进入应许之地。弗洛伊德以摩西的命运自诩,认为自己有着同样的命运。正如当时的犹太人被视为欧洲的敌人,然而由于弗洛伊德的发现,开启了率领现代人自我认识的历程。


路线图

摩西带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出埃及,前往迦南



摩西不仅是政治领袖,还是立法者、启蒙者、教育者,是一种新宗教的创立者。摩西的犹太教与埃及宗教之间存在着极为强烈的反差:一神教与多神教;抽象性与原始性;放弃不朽概念与延续生命的努力(木乃伊)。而这也正如弗洛伊德的工作与启蒙之后的时代大潮之间存在着极为强烈的反差。摩西给予犹太人的并非一种新宗教,而是来自于埃及文明和历史的深处的宗教,正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自于欧洲文明和历史的深处。


弗洛伊德认为,个体与宗教的历史发展之类似,即人的成长过程与摩西及其一神教的历史命运类似。这正是人之为人的特性:“神经症是人类的一种特权”。于弗洛伊德而言,既然每一个人都无法自足,人人都患有神经症,那么精神分析自然应该成为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他也就是那位必将被杀死的“摩西”。弗洛伊德指出,若要认识自我,首先得承认自己的渺小与非理性存在。正如摩西为犹太人找到皈依(超验上帝)之时所获得的认识那样。


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弗洛伊德总结了人类自尊心在历史进程中遭受的三次打击,第一次为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打破了“地球为宇宙中心”的论点;第二次为达尔文和华莱士等人提出的“生物进化论”,剥夺了人异于万物的创生特权;第三次为精神分析的出现和发展,证明了人并非是自己的主宰。


孙飞宇老师在讲座现场


孙飞宇老师最后总结道,对精神分析的期许是弗洛伊德将自己视为摩西的最好例证。弗洛伊德认为,精神分析应该扩展出犹太人的圈子之外,成为所有现代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弗洛伊德的野心是,将精神分析视为与科学、宗教和艺术具有同等地位的东西。精神分析是弗洛伊德(作为犹太人)用来征服世界的武器,同样也是现代人获得自我理解,求得自我认同,找到自我疗愈,达到应许之地的“戒律”。正如当初摩西塑造犹太人那样,弗洛伊德期待运用精神分析来塑造现代人。


现场照片


在提问环节中,孙飞宇老师与到场观众就本场讲座相关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一一回答了听众关于弗洛伊德思想的若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