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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文研讲座50】欧丽娟:宝黛钗关系新解

发布时间:2017-09-14

2017年9月14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五十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报告厅举行,主题为“宝黛钗关系新解”。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欧丽娟担任主讲,北京大学副校长、哲学系教授王博担任评议并主持本场讲座。

 

图为欧丽娟教授在讲座中

 

“开谈不读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种红楼解说,而围绕其关键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也历来争议不断。早期致力于研究唐诗的欧丽娟教授,此次则从人性与成长的角度出发,深刻剖析、解读《红楼梦》中的宝黛钗关系,并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视野。

欧丽娟教授首先指出当下红楼研究中的一些“偏见”:在绝大部分读者心中,黛玉和宝玉的浪漫爱情与木石前盟的前世今生已成为至情的代表而被神圣化,而宝钗则往往以介入者的形象出现,是一个以大我为先、自我为二,不够率性且破坏了宝黛爱情的角色;宝玉和宝钗是世俗的结合,宝玉和黛玉才是心灵的契合;三者间存在亲疏、正反的对比......

然而,这一切也许并不是《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在欧丽娟教授看来,恰如清张竹坡所言:“作书者固难,而看书者为尤难,岂不信哉?”红楼梦与现代读者之间不仅有两百年的时间断层,更有两千年的文化断层。要做到真正理解《红楼梦》,仅凭热爱是不够的,将自己所熟悉的反封建、反礼教这类价值观投射到园中人身上也是不可取的。我们需要凭借理性和学识积累才能接近经典。

《红楼梦》让人为之悲、为之喜。我们若要追求作品中的真理,还需要让原本被忽略的东西得到发现。欧教授从黛玉与晴雯、袭人的亲疏切入,再细剖“二宝”、“二玉”的关系,最后以钗黛的和解与合一,阐述了她所理解的宝钗黛关系。

 

一、黛玉与晴雯、袭人

人们常说晴雯、袭人是两大女主的分身。因“晴有林风”,就认为晴雯必定和黛玉同属一个阵营,甚至是宝黛的传情使者,并与袭人、宝钗对立。然而,宝玉差遣晴雯给黛玉送旧手帕时晴雯完全搞不清状况,晴雯哭泣时见林黛玉进来便尴尬离去……在欧丽娟教授看来,以上种种都说明晴雯绝不是宝黛关系的促进者,黛玉和晴雯的关系也并不亲密。相反,黛玉却对袭人有嬉闹拍肩之举,甚至到怡红院寻宝玉时也是以袭人为由——在那个贵贱等级分明的时代,这足以证明黛玉对袭人的亲近喜爱、平等相待。从第78回宝玉在蘅芜苑的悲感来看,能够帮助他抗拒曲终人散、人间无常的,也正是黛玉、袭人二人。宝玉并没有对袭人、晴雯进行二分对立。看不到这些细节,往往是因为读者对人事物存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二、“二宝”关系抉微

对于宝钗和宝玉的关系,欧丽娟教授也指出,并非如传统所说的那样对立。贾宝玉并不讨厌薛宝钗,甚至在许多地方她都是和林黛玉相提并论的。第5回的《终身误》中,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第20回阐释宝玉的少女崇拜心理时,宝钗是原因之一;宝玉的出世哲学启蒙者,亦是宝钗。在宝玉心中,宝钗是“山川日月之精秀”,只不过,爱并非因为对方好就能予以等比例的付出。对宝钗的赞美,终究美中不足,乃是因为宝玉心中还有一份对“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钟情与执着。如果没有认识到这些,读者的“红楼拼图”就会有很严重的欠缺,对宝黛钗三角关系的认识也随之产生严重扭曲。

“宝玉与宝钗,亦有缠绵一时间。”欧教授甚至认为,比起黛玉,宝钗才是宝玉真正的同道之人。黛玉从不鼓励宝玉去走仕途。她既没有劝,也没有积极地站在宝玉的立场考虑。真正和宝玉一样把全天下做官男人贬为“禄蠹”的,其实是薛宝钗。《红楼梦》第42回,宝钗就明确表示:“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第38回的《螃蟹詠》更是见她辛辣异常地讽刺。

 

图为《红楼梦》脂批红楼梦中的一页,1759

 

此外,欧丽娟教授还特别指出,读者常常将人际关系简单化,认为亲近者就可以对他发脾气——但真情的最高境界,当是设身处地的尊重彼此、爱惜彼此。恰如第21回脂批所写到的:“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似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二宝之间的客气尊重,正是为了维护在对方心中留下的完好印象。所谓“亲狎生侮慢”,正是这个道理。过分接近可能导致毁灭;保持些距离反而能够拥有。总之,二宝并不像大多数误解的那样亲疏生分,相反,他们在心灵上也存有某种默契,在生活中相互尊重、彼此赞赏。

 

三、二玉关系发展

同样,在欧丽娟教授看来,黛玉和宝玉也并不总是那样亲密无间、心心相印。第45回,黛玉在雨夜独处时就感受到与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第57回,紫娟对宝玉说黛玉常常吩咐丫头们不与他说笑;第79回,黛玉听了《芙蓉女儿诔》后忡然变色,却不肯流露出心中无限的狐疑,连忙含笑点头称妙,劝说宝玉快去干正经事。让宝玉只得闷闷转步的描写,更是表现出林黛玉的价值观已经开始趋近于薛宝钗所代表的女德。宝玉写诔文已经不再被黛玉当作正经事,她的处世也不再那么直率,自觉与宝玉疏远不少。想必作者这些含蓄蕴藉的表达,很多读者都错过了。

 

四、钗、黛的和解与合一

欧丽娟教授表示,林黛玉作为贾母的宠儿,虽天性率真,但也终会成长,于是她和宝钗之间终究迎来了和解。从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到第45回,二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林黛玉越来越靠近薛宝钗的大家闺秀之路。她对宝钗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你竞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竞自误了。”几个竟字,可以看出林黛玉感受到了来自宝钗真正的爱。她因感动而自省,绝非出于无知被收服。黛玉的可贵之处在于善于受教,理解宝钗的真心;而宝钗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帮助黛玉长大,由此二人才能结成金兰契。

黛玉不断成长,而宝玉则是抗拒长大的古代“彼得潘”,他们之间不同的成长速度造成彼此的嫌隙。欧教授发现,45回以后的林黛玉不必再用眼泪控诉哀怨,于是眼泪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成熟。而读者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想必是将心中那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投射到林黛玉身上的缘故——她们同样地渴望被爱、渴望同情、渴望找到迷茫中的追寻。

最后,欧丽娟教授强调,透过《红楼梦》,我们要看到曹雪芹复杂的精神,即人性的复杂、世事的复杂——而宝钗黛正是这种复杂性的具体体现。小说要追求永恒的真理,读者也要好好地做学问,这样才能看到其背后隐含的真相与哲理。正如第56回中宝钗与探春探讨的那样:“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了。”每一个人都要成长,只有摆脱不成熟,严正地面对世界,离开那个以个人为中心的小我世界,才能形成一个大我世界。

 

图为王博教授与欧丽娟教授

 

王博教授在点评中高度赞赏了欧丽娟教授这种“不笑不哭也不痛骂”的解读态度,并认为这才是阅读《红楼梦》的至高境界。尽管按照庄子的哲学,没有谁敢说自己理解了一个人、一个作品,但人们总是试着去理解。欧丽娟教授通过特殊的女性视角来阅读红楼,让人感受到成熟女性对于红楼的理解;又从优秀人文学者的视角,通过严肃的研究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的一些东西,带给我们关于宝钗黛关系的新解。最后他提出,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大观园中的女性,尤其是代表十二种不同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女性能以自己的方式成长,而不要让林黛玉变成薛宝钗?现代的世界是否能给予红楼女性们不同的命运以及更大的可能性?

欧丽娟教授表示,这个时代的确有更宽广的环境条件让这十二个女孩子活出她们既有的样貌(即曹雪芹目前展现出来的样貌),但她们还是要发展的。以林黛玉为例,她的率性是因为贾母的宠爱、众人的包容,是一种孩子气的形态。但人要懂得超越自我,并学会从他人的角度看问题——这是任何一种人格特质都需要的能力。她会慢慢变成薛宝钗,这对传统女性来说是必然的。在作者生活的盛清时代,对世家大族的才媛们来说,婚前常常被比作谢道韫那般纯真、可爱又有才华。但如果她们能不早夭而顺利进入婚姻的话,则会蜕变成有助于家族的“班昭”。从谢道韫到班昭,就是从林黛玉到薛宝钗。

在师生间热烈的讨论氛围中,欧丽娟教授也将自己对于《红楼梦》的解读、对于宝钗黛的理解,向更深层延展开去。假如人们在林黛玉身上看到的单线成长是纯真失落、人格毁灭,那么是否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即这种纯真只是因为不了解世界的复杂而已,而这世间还存在另一种纯真——陶渊明的“豪华落尽见真淳”。这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可以追寻的方向。“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东坡不仅没有被世间罪恶打击,沉沦,反而因此拥有了君子的大境界并在世事沉浮中依旧看到光明。人不应该只有从林黛玉到薛宝钗这样的单一人格成长路径,而是可以超越它,寻找到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