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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论坛134】从小河墓地到北方墓地 ——死亡之海中的古印欧人寻踪

发布时间:2021-05-27


文研论坛第134期·“沙漠腹地与欧亚通衢”系列



2021年4月11日下午,“沙漠腹地与欧亚通衢:人群的迁徙与生活世界”系列论坛第一场、“北大文研论坛”第134期在线举行,主题为“从小河墓地到北方墓地——死亡之海中的古印欧人寻踪”。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所长伊弟利斯·阿不都热苏勒作引言,文研院邀访学者、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李肖主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段晴、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周力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王一丹、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秦岭出席并参与讨论。



讲座伊始,伊弟利斯老师介绍了小河墓地的地理位置。小河墓地位于罗布泊地区孔雀河下游河谷南约印公里的荒漠之中,东距楼兰故城175公里,西南距阿拉干36公里,于20世纪初(即大约1910-1911年间)由罗布猎人奥尔德克首次发现。1934年,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F. Bergman)在奥尔德克的引导下,由雅丹布拉克之西沿孔雀河向南支出的一条小河道南行。这条无名小河道,贝格曼将其称之为“小河”。贝格曼等人发掘了12座墓,写有一本《新疆考古记》,对小河流域考古调查及发掘工作进行了详细的介绍。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伊弟利斯·阿不都热苏勒研究员


新疆的考古条件非常恶劣,每年三月份开始刮风,九月份停止,风沙巨大,气候十分干燥。考古工作时间一般从十月份开始,到次年的三月份结束。2002年12月至2003年1月,新疆考古所进行小河墓地的调查与试掘;2003年12月至2004年3月,进行第一次全面发掘;2004年9月至2005年3月,墓地彻底被揭露。新疆考古所研究人员三次深入荒漠,进行为期十个月的发掘,发掘墓葬160多座,出土珍贵文物数以千计,采集古尸标本30多具。小河墓地大致呈东北-西南走向,东西长74米,南北宽35米,总面积约2500平方米。两堵木栅墙客观上将整个墓地分为南北两区,南区保存较好,北区处于迎风面,风蚀严重,不少木柱几乎露出了根部。2002年的试掘证明,墓地局部区域至少有三层以上的墓葬叠压。整个墓地巨大的沙山是在长时间连续建构墓葬过程中形成。贝格曼在《新疆考古记》中记载,当时发现有四个较大的木人。由于四个木人恰好在墓地的四个角落,分析得出它们应该是墓地的守护神。


2003年10月,小河墓地全面发掘项目启动。墓地被破坏墓葬190余座,真正发掘的墓葬是167座。首先发掘的区域选定在南区。第一层墓葬因盗扰、风蚀严重,墓葬较浅,整个棺板只剩一块。墓葬成排出露,分布有一定规律。同时,一些底层墓葬的棺前立木也高高低低露了头。在南区,发现了重要遗迹现象,例如有祭祀功能的遗存露头。许多棺木上覆盖有两层牛皮,颜色不同,而且有血的痕迹,推断应该是刚杀牛后去包裹棺木的。儿童与成人葬俗基本相同,尸体上撒有小麦和黍。木棺前竖立不同形制的立木,有的棺后还竖一根细红柳棍。棺前立木因死者性别不同而有区别,男性棺前的立木似桨,“桨”面涂黑,“桨”柄涂红,柄端多刻有7道旋纹。女性棺前立木基本呈柱体,形制上也有不同。有的为上下均匀的多棱形木柱;有的上部为粗的多棱柱,下部则为细的圆柱。木柱端头均涂红,缠一段毛绳,绳下固定草束。这是典型的生殖崇拜,“桨”象征女阴,柱体象征男根。在一些“男根”和“女阴”立木的顶端,发现嵌有小铜片。


2004年9月,小河墓地迎来再一次的发掘。第三层墓葬文化面貌与第一、第二层基本相同,但与第二层相比,保存较好。与一至三层相比,第四层墓葬的文化面貌开始发生变化。第四层墓葬与第五层墓葬的文化面貌基本接近。考虑到以后在此处要建立博物馆,考古所人员把第四层和第五层墓葬复原,且留下了三具干尸,以供后人参观。北区仅存墓葬28座,文化特征与南区四、五层接近。高达四五米的棺前木柱常见,亦有成排的男根立木和女阴立木。贝格曼记载的“神秘古屋”出土了重要遗物,如大理石制作的权杖头、铜镜、彩绘木牌。此外,还发现了男性木头人合葬墓,表达了先人对于灵魂归宿的一种期盼。


M13木棺覆盖不同颜色的三张牛皮


后来考古所对墓地的年代进行测量,发现第一、二、三层的年代约在公元前1700年-公元前1450年前后,而第四、五层的年代约在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1700年前后。小河文化需要多学科的合作与研究,从2006年至今,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与日本综合地球环境研究所、吉林大学边疆考古中心、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合作,对小河墓地出土小麦及牛、羊等样本进行了DNA分析、动物形态学分析,并选择墓地附近自然地层剖面采集样品进行古环境分析。初步的研究成果表明:小河地区的小麦均为六倍体普通小麦,起源于近东地区;然而同时并存来自于中原的黍。小河牛均为黄牛,其遗传构成与近东牛非常接近,暗示驯化牛在小河的存在很可能是西部欧亚地区驯化牛向东传播的结果。沉积物的分析表明,小河人的生存环境一直有较为强烈的风沙活动,小河文化繁盛的阶段也是这一地区淡水资源比较充分的时段。另外,吉林大学边疆考古中心对小河墓地出土人骨的DNA分析也取得了重要的进展,分析结果显示,小河人群的遗传构成非常复杂,包括欧洲成分、北亚成分、中西亚成分、东亚成分和南亚成分。


伊弟利斯老师认为,小河墓葬在塔里木盆地并不是例外,后来塔克拉玛干腹地发现了有其他墓葬,考古所就组织了克里雅河、尼雅河北部考古调查,即北方墓地考察。小河墓地和北方墓地直线距离相差600公里。墓地呈椭圆形,南北长48.5米,东西宽34米,高4米,面积约1650平方米。木栅墙位于墓地中部偏南侧处,由直径10余厘米的木柱构成,现露出地面的木柱有23根。墓地发现保存完好的下层男根、女阴立木及棺前木柱,由此推测仍有墓葬存在。考古发掘有石雕人面像,木尸、小木人、草篓、木祖、木脚、木桶。由于时间的限制,考古所只对墓地南5公里范围内进行调查,在墓地南采集有陶片、玉斧、石墨盘、铜刀、铜饰件、铜帽等。在尼雅北部,则发掘出土有铜刀、石墨盘、石砍砸器、石球、陶片等文物。


伊弟利斯老师最后总结道,塔里木盆地曾经存在着非常古老的文明,它们中的许多直到今天仍未被我们所知,小河文化不是孤立的文化,相反它是曾经存在于塔里木盆地古老文明的代表。小河考古极大地拓展了史前文明研究的视野,但仍有大量未解之谜有待多学科专家去破译。


对谈环节,段晴老师分享了四点想法。首先是关于塔克拉玛干地区的气候变迁。段晴老师认为,从墓地来看,该地区历史上有大量人群居住,因为人的生存离不开水源,由此推断塔克拉玛干和罗布泊地区历史上一定是湿润地区,且湿润环境距今并不是特别遥远。塔克拉玛干是逐渐枯竭的,且局部地区的湿润维持了很久。第二点是早期的湿润条件造成了小河文明。从语言学上讲,印欧系语言的一支是吐火罗语,另一支是在古希腊、罗马地区。可以推测当时印欧人在进行迁徙时,一支部落向西迁徙,而另一支部落则向东迁徙,其向东的足迹可能并不仅仅局限于塔克拉玛干地区,可能还在塔克拉玛干地区的东部,这有待于下一步的考古发现。


第三点是小河墓地和北方墓地的发掘,说明了考古工作在中国,不仅可以解决中华文明探源的问题,而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还可以为阐释世界人类文明的发展与变化做出重大的贡献。从这一点而言,新疆的考古工作至关重要。小河墓地和北方墓地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墓地,但是丧葬品也是阐释古人宗教仪式的符号,因为古人对于逝后的灵魂世界极其看重。灵魂通过宗教的一些仪式可以进入天堂,具体表现之,即葬礼就是升天的仪式。像在小河墓地发现的众多宰杀的牛头,就是这种升天仪式的体现。最后,段晴老师指出,最早发现小河墓地的并不是贝格曼,也不是斯文·赫定(Sven Hedin),而是当地的猎人奥尔德克。这说明当地百姓对于当地的历史遗迹较为熟悉,考古工作应该多倾听当地百姓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会促进新的考古的发现和发掘。目前和田地区的考古发掘停滞不前,应该走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的考古足迹圈,探索新的可能性。


周力平老师的发言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塔克拉玛干地区的环境问题。周力平老师指出,塔克拉玛干地质演变的研究有相当长时间的历史,其干涸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几百万年前,但并不是说全部地区同步变得干涸,而是干涸是有一个长期的演变过程。对于研究环境学科的学者而言,考察地点只要存在一个低洼处,就会有沉积物的存在,从中可以提取许多有用的历史信息。其次,周力平老师近些年试图从研究海洋的角度去推动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交流与互鉴,现在的国内外形势也需要这样的工作。小河墓地是史前文明,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但小河墓地所处的文明并不是孤立的,它与其他文明之间的交流与联系需要后人探索。小河墓地的考古发掘对于中亚历史的研究有很大借鉴意义,现在学界普遍认为中亚史对整个世界历史的研究至关重要。如果小河墓地的研究发现能与国外相关研究对话,将会对人类文明演化的认识有新的贡献。如果这些大陆文明不是独立的,那么和海洋文明有何联系,这需要多学科的分析研究。


由于最初对印欧人语言的关注,王一丹老师的关注重点主要集中在印欧人的起源和迁徙上。伊朗是古印欧人向西迁徙的一个重要地点,伊朗的考古最近二十年有很多新的发现,同其他国家的学者合作,取得了许多重要进展,改写了后人对古代文明的认识。这说明考古工作特别重要,考古研究者特别令人尊敬。多学科的视野非常有必要,研究文献的语言学者也应该多与考古学家多接触和交流。


李肖老师指出,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过程中,看似欧亚大陆西侧的文明对东侧的文明影响较大一些,例如牛羊并不是原产于东亚地区,而是从西亚引进而来。小河墓地里发掘出土的遗迹也是类似的,从东亚引进过来的只有黍,其余的农作物大多从西亚引进。而国外学者更为关注的是,欧亚大陆西侧的陶器是否从东亚传播而来?因为陶器在东亚发现时间较早,欧洲地区陶器出现时间相对较晚。国外学者在探索一种可能性,即陶器自东向西的传播路径,从中原地区经过塔里木盆地、帕米尔高原,传到西亚,最后再传播到欧洲。在陶器制作上,东亚远远领先于西亚和欧洲地区,但有趣的是,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缺环。就目前情况而言,新疆出土的陶器时间晚于西亚和欧洲,这与总体自东向西的传播路径有所差异。


秦岭老师的发言涉及两方面内容。首先是古代文明的欧亚大陆的中西方交流,也即丝绸之路之前的丝绸之路。从农作物和家养动物的传播来看,小河墓地是特别有趣的研究地点。与其他遗迹不同的是,小河墓地没有发现青稞的痕迹,主要发掘出土的是小麦和黍。这说明根据气候条件的不同,各个地区的文明有选择地接受部分农作物种类。考古学家判断事物的传播方向和路径并不完全根据各地区之前的时间早晚,而是会综合地分析整个遗址的特殊埋藏方式、人群的信仰体系、以及出土东西的组合。综合来看,小河墓地和北方墓地带来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农作物东传的“绿洲模式”。“绿洲模式”被提及的很少,更多的则是“山脉模式”,在讨论农作物起源和传播的过程中,一般认为是通过山脉通道,连接和传播到各个地区。小河墓地提醒后人绿洲文明最早可以走多远,进入新疆东部的过程中最后的终点在何处。绿洲文明的存在有其依据,即在发掘遗址上发现有大量的芦苇等水生植物,足以证明曾经的水草丰美。


秦岭老师认为,东西方文明有诸多一脉相承之处,考古学者更关注印欧人的前身,找寻其早期信仰上的相似之处。小河墓地最大特征之一在于对牛的崇拜,在其他国家(如土耳其)也有遗址发现有对牛的崇拜。在土耳其,科学家们也发现了奶酪的存在痕迹,这种乳制品最早从西亚开始被食用。这种文化上的共同性,是证明印欧人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迁徙的证据。


李肖老师最后补充道,自2018年开始,考古学家们沿着克里雅河遗址,深入到塔克拉玛干地区,进行新一轮大规模的考察。采集到的陶片证明,至少有两支文明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其中一支受阿姆河文明影响,翻越帕米尔高原,传播到塔克拉玛干,更接近于塔吉克斯坦的青铜文化。汉代之后的典籍从未记载有塔克拉玛干沙漠一说,也可说明道路是通畅的。最近的考古研究证明了塔克拉玛干地区的文明很早就受到帕米尔高原以西地区的影响。这种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有强大的生命力,与国家提倡无关。


提问环节,伊弟利斯老师就小河墓地出土的权杖等文物的功能、小河墓地与北方墓地的差异、小河墓地的历史气候环境、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互鉴、小河墓地的生殖崇拜与职业分工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呼吁考古工作应与其他学科进行深入合作,以解决小河墓地和北方墓地的未解之谜。




“沙漠腹地与欧亚通衢:

人群的迁徙与生活世界”系列论坛


第一场:从小河墓地到北方墓地——死亡之海中的古印欧人寻踪

引言人:伊弟利斯(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

主持人: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与谈人:段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周力平(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王一丹(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秦岭(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


第二场:绝域探孤城——大唐西域草原的统治中枢

引言人:郭物(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与谈人: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刘子凡(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付马(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助理教授)


第三场:发现通天洞——通向早期人类的生活世界

引言人:于建军(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与谈人:李水城(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王幼平(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何嘉宁(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


第四场:绿洲的进退——新疆的植物、环境与早期人类活动

引言人:李承森(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与谈人: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罗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戴进业(中国石化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高级工程师)、肖方(北京动物园科普馆原馆长)


第五场:徒步克里雅河——沙漠河段对丝绸之路研究的历史启示

引言人: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