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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访学者论坛124】赵灿鹏:“梁武帝时代”的终点:一个虚拟历史的研究视角

发布时间:2022-03-16

2021年11月15日下午,文研院第十一期邀访学者内部报告会(第九次)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文研院邀访学者、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赵灿鹏作主题报告,主题为“‘梁武帝时代’的终点:一个虚拟历史的研究视角”。第十一期邀访学者阿依达尔·米尔卡马力、曹家齐、陈少明、杜斗成、姜文涛、李天纲、刘永华、缪德刚、苏杰、武琼芳、虞云国、於梅舫、张国旺、张浩、张涛,文研院院长邓小南、常务副院长渠敬东、院长助理韩笑出席并参与讨论。



一、引 言


1981年3月,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周一良先生写成论文《论梁武帝及其时代》,收录是年11月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学术论文集》。这是周先生晚年比较重要的一篇学术论文,从梁武帝的统治方式、军事才能、佛道信仰、学术文化成就、性格及其画像等五个方面,讨论了梁武帝统治时代的特点和表现,具有开创意义。之后在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领域,出现了多篇(部)题目相似、以某个帝王统治时代为研究中心的论文著作与引申研究――例如赵以武于2006年出版的《梁武帝及其时代》一书。


时隔四十年,赵灿鹏在文研院(北大历史系旧址)发表以“梁武帝时代”为主题的学术报告,究其原始,是受到周先生的直接启发,对相关的时代影响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谨此向前辈学者致以钦敬之意。


“虚拟历史”(virtual history)的概念,来源于英国历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的著作《虚拟的历史》。通过反思实的思考方式(counterfactuals),我们可以对因果关系与必然性制约的历史决定论进行置疑,探究历史事件的另一种可能。在西方史学中,著名的“克利奥巴特拉的鼻子”(Cleopatra's nose)的典故(注:出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思想录》第162节,原文为:“克利奥巴特拉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末整个大地的面貌都会改观。”),很早就被用来探讨偶然性与机缘的偶合关系(注:参见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第四编)。采用“虚拟历史”研究视角的真正用意,并不是漫无边际地在反事实假设提问中追寻空虚的答案,而是藉此显现研究对象在历史世界黯淡的光芒中,被遮蔽甚至埋没的内容和意义。


哈佛大学东亚学系教授田晓菲在著作《烽火与流星:萧梁王朝的文学与文化》中指出:梁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化最辉煌、最富有创造力的朝代之一,也是最被低诂、受到误解最深的朝代之一。是何种原因导致了中国文化传统中对梁朝的忽视与贬低?这是以文学为中心的文化史方向的提问,主旨与梁武帝时代的影响问题相关,富于学术内涵。



二、终点一:事实终点


梁武帝萧衍(464-549)的生命,终止于梁太清三年(549)。他在位48年,是中国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与明朝万历皇帝并列排名第四,仅次于清康熙帝、乾隆帝和汉武帝。在明代以前,一直保持第二名的纪录,仅次于汉武帝。梁武帝也是中国古代最长寿的皇帝之一,在历代皇帝中名列第二,仅次于清乾隆帝。在清代以前,稳居排名之首。中国古代皇帝中,享年80岁以上的有4人,即清乾隆帝(89岁)、梁武帝(86岁)、宋高宗(81岁)、元世祖(80岁);如果加上武则天(83岁),就是5人(注:参见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五一《庚戌元旦》诗原注,及稻叶君山《清朝全史》第四十九章)。


  

梁武帝画像二副


清乾隆帝、宋高宗、元世祖三人皆为寿终正寝,而梁武帝则是被发动叛乱的东魏降将侯景软禁,在幽困中去世,接近于非正常死亡。据史籍记载,梁武帝的死亡原因之一是饥饿。唐代韩愈的名文《论佛骨表》,有梁武帝“饿死台城”的批评。在“侯景之乱”中,建康(今江苏南京)围城内外,有普遍的饥荒和瘟疫,“死者太半”,其中包括众多皇家成员及宗室、大臣、武将。而梁武帝并未感染疾疫,表现出强健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不是“侯景之乱”的干扰,梁武帝很有可能寿至期颐(注:如同时代稍前的那位享年将近百岁的高丽国王、在朝鲜历史上以“长寿王”著称的高琏(394-491)),创下中国纪录之最。


梁武帝因为佛教修持戒行的缘故,在饮食和性方面成为素食主义者和禁欲主义者,于医道也有较深程度的研究了解,属于养生型的君主(像清代著名的乾隆帝一样),又有姚菩提、姚僧垣父子(其后人即《梁书》作者姚察、姚思廉)等国手作为宫廷医生,对其生命护养是一个有力的保障(注:见《周书》卷四七《艺术·姚僧垣传》)。


袁文(宋)《瓮牖闲评》卷八有言:“若梁武帝,寿数虽高,遭侯景之乱,狼狈而死,又何足贵耶!惟高宗当天下承平之时,其年尚未及六十,乃以万机之务,尽付之寿皇,方且陶冶圣性,恬养道真,所乐者文章琴棋书画而已。其他子女之奉,声色之娱,初未尝留意焉。此所以五福兼全,独过八旬之寿,自秦汉以来,一人而已,苟非胸中有大过人者,能至此乎?”


这段文字将梁武帝与宋高宗进行对比,试作分析,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遭(遇)侯景之乱”,梁武帝是不是就“足贵”了呢?“侯景之乱”的发生,对于梁武帝一生的论定,有巨大的、决定性的影响。“侯景之乱”的发生与否,造成关于梁武帝截然不同的评价。后人具有的、熟悉的、接受的,是“侯景之乱”发生之后对梁武帝的评价。如果把时间的终点置于“侯景之乱”发生之前,关于梁武帝是否会有另外一种认识?换句话说,是否后人熟悉的、关于梁武帝的认识与评价,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梁武帝时代本来具有的一些面相和意义?这些面相和意义可能很重要。



三、终点二:虚拟终点


《南史》卷五八《韦叡传》附《韦粲传》:“大同中,帝尝不豫,一日暴剧,皇太子以上并入侍疾,内外咸云帝崩。粲将率宫甲度台,微有喜色,问所由那不见办长梯。以为大行幸前殿,须长梯以复也。帝后闻之,怒曰:‘韦粲愿我死。’有司奏推之。帝曰:‘各为其主,不足推。’故出为衡州刺史。”《梁书》卷四三《韦粲》不载此事,只说大同十一年出为衡州刺史,有所隐讳。《周书》卷四七《艺术·姚僧垣传》:“(大同)十一年,转领太医正,……梁武帝尝因发热,欲服大黄。僧垣曰:‘大黄乃是快药。然至尊年高,不宜轻用。’帝弗从,遂至危笃。”可为史料佐证。


赵老师在此补充时代背景:梁朝、东魏、西魏,南北朝三国鼎立,呈现“后三国时代”的竞争态势。梁武帝在当时的声望,可见东魏权相高欢语:“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见《北齐书》卷三四《杜弼传》)此事《资治通鉴》系于梁大同三年下。江左在晋室南迁以后,成为华夏文化正统所在。梁武帝恭俭勤政,喜好文学,敦崇儒学,按照传统理想中的圣君标准制礼作乐,梁朝的学术思想文化达到极高程度的成就。


经过大同十一年(545)发生重病的惊险事件,梁武帝安然康复。两年以后,东魏大将侯景投降;再一年,侯景发动叛乱;又一年,梁武帝在幽困中去世。如果梁武帝在大同十一年去世,此时“侯景之乱”并未发生,梁武帝的“圣君”形象不会崩坏轰然倒塌。


《梁书》卷三《武帝纪》下,大同十一年纪事残缺,只记三月庚辰诏、四月魏聘梁、十月己未诏等三事。据《魏书》《周书》《资治通鉴》等史籍记载,是年六月,梁将陈霸先等攻讨交州叛臣李贲,大胜;七月,梁朝遣使庾信等聘问东魏,“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见《周书》卷四一《庾信传》),再度展现出南朝文化的优越性。



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梁书》书影


《梁书》卷五六《侯景传》:太清三年,侯景抗表曰:“窃惟陛下睿智在躬,多才多艺。……宪章文、武,祖述尧、舜。兼属魏国凌迟,外无勍敌,故能西取华陵,北封淮、泗,结好高氏,輶轩相属,疆埸无虞,十有余载。躬览万机,劬劳治道。刊正周、孔之遗文,训释真如之秘奥。享年长久,本枝盘石。人君艺业,莫之与京。臣所以踊跃一隅,望南风而叹息也。”相关追述可见北方人士对梁武帝普遍的认识。



四、总 结


有关“梁武帝时代”,《梁书》卷三《武帝纪》下论赞:“……三四十年,斯为盛矣。自魏、晋以降,未或有焉。”《梁书》卷六《敬帝纪》魏徵论赞:“……凡数十年。济济焉,洋洋焉,魏、晋已来,未有若斯之盛。”《南史》卷七《梁本纪》中论赞:“自江左以来,年踰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


古人云“盖棺论定”,生命的终结点是衡定帝王功业的时间界限。长生是帝王的梦想,然而“寿则多辱”的谚语,在梁武帝身上得到应验。 “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见毛泽东《沁园春·雪》)。“贞观之治”“康乾盛世”……,可惜梁武帝未能跻身于中国古代帝王的第一序列。


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七六《八月十三日于避暑山庄行七旬庆典即事成什》:“七旬屈指数今古,六帝因心验法惩。”原注:“三代以后,帝王享国年逾七旬者六帝,汉武帝、梁高祖、唐明皇、宋高宗、元世祖、明太祖。其中可法者,惟元世祖、明太祖耳。然亦不能无遗憾焉,其余皆予所鄙以为戒者。”


冯梦龙(明)的《喻世明言》第三十七卷《梁武帝累修归极乐》中关于梁武帝生平的记述,与《梁书》《南史》《建康实录》《资治通鉴》等基本史籍多不对应。鲁迅小说《长明灯》(收入《彷徨》):“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梁五弟是梁武帝的讹称。凡此种种,皆可反映明清以来普通民众的历史知识程度,是那个光辉灿烂的梁武帝时代逐渐褪色,以至于光芒黯淡的表徵。


我们能够想像现代普通中国人,把乾隆皇帝写成钱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