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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学者讲座22】陈侃理:时间的历史——《史记》与太初改历

发布时间:2017-10-24

2017年10月24日晚,由文研院主办的、兴全基金赞助的“未名学者讲座”第二十二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报告厅举行。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研究员陈侃理作题为“时间的历史——《史记》与太初改历”的演讲。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叶炜担任评议,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陆扬担任主持并作引言。

 

 

主持人陆扬教授

 

陈侃理研究员从讲座当下的时间引入,指出人们置身于同一个时间秩序中,并非出于天然,而是人为干预的结果。这种人为干预借由政治权力而发生,不断地改变着时间的秩序,从而形成了“时间的历史”。在这段属于时间的历史中,一个影响深远的节点就是汉武帝太初元年的改历活动。此次改历,一是将岁首由十月(建亥)改为正月(建寅),二是将四分历改为八十一分历。

在《史记》的语境中,按照旧历,太初元年(即改历前的元封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是一个历法新循环的伊始。这个“天历始改”的时机既是司马迁《史记》起笔的契机,也是《史记》记事的下限。司马迁作为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也参与了此次历法改革,但在其《史记·历书》中却隐约其辞,所载《历术甲子表》仍是四分历表,并不反映太初改历的结果。《历书》篇末亦无“太史公曰”,似乎有意隐藏了个人观点。为了理解司马迁对太初改历的看法,陈侃理接下来详尽地介绍了太初改制的背景、动因、内容和结果。

太初改制以前,主要流行的是“古六历”(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它们均为四分历,实际上是战国以后人的发明,只不过历元不同,月建不同。所谓“四分历”,依靠两个基本经验数据,一是靠圭表测影的方式定回归年的长度(岁实)为365又四分之一日,二是以置闰周期(闰周)为19年7闰(235个朔望月)。由岁实、闰周两个数据,可以推算出每个朔望月的长度(朔策)为29又940分之499日。由此,就可求得天象的循环周期,根据日月运行来调配干支,计算归复原始数据的最小公倍数,根据复原要素的多少,由小到大,形成章、蔀、纪、元等历法周期。经过“一元”(4560年),所有要素均归复推算起点时的状态。太初改历就遇到了这样一个天象回归历元的契机。

根据《史记》、《汉书》,秦及汉初行用颛顼历,但这一旧说很有问题。比如,此说认为秦始皇统一后自以为居水德,故而用颛顼历,特点是十月为岁首;实则秦昭王时以十月为岁首。此外,用颛顼历推秦汉朔闰,多与《史记》《汉书》不合,用殷历则多能相合,但亦不尽合。随着出土文献的增加,天文学家多根据其中的实用历朔(如历书、官私文书中的纪日等)来复原太初改历以前的历法。遗憾的是,古六历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能与秦汉实用历朔相符合,故而研究者的历法复原方案多有凑合现象。陈侃理认为这些复原都建立在错误的预设之上。

秦及汉初历法行用的实际情况,很可能是各地并不统一。例如,岳麓秦简《秦始皇二十七年历书》中载八月朔日为癸酉,但里耶8-133号木牍则有“廿七年八月甲戌朔”的纪日。与其怀疑某一记载有错讹之嫌,不如承认秦代使用历朔数据并不统一。造成歧义的原因有三:其一,王朝颁朔行为有局限;其二,民间存在治历活动;其三,地区文化和统治方式有差异。

在历朔不统一的情况下,一个历史性转折就是太初改历。此次改历的动因:一是历法失准,导致“朔晦月见”的情况发生;二是遇到了天象回归历元的特殊时机;三是是儒家思想的推动。董仲舒认为“王者必改正朔”,并将之与“明易姓”和“大一统”联系起来,认为颁朔具有象征意义。值得注意的是,武帝支持改历的主要原因在于欲模仿黄帝,改历求仙,其动机与儒生有别。

改历之初,曾遇到“不能为算”的困难。这或是由于四分历的原则和改历的条件、目标之间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隙,或是主张“四分历”的学者之间,难以取得一致。例如,以木星的实际位置来定,太初元年当为焉逢摄提格(甲寅年),但根据“岁星纪年法”,岁星每86年超一辰,这一年又当为丙子年。这样一来,实际天象与旧有周期之间的矛盾就无法调和。转折来自于征召民间治历者。待诏邓平、落下闳提出了颠覆性的八十一分历方案,将一个朔望月(朔策)调整为29又81分之43日。

太初历与司马迁倡议改历时的设想截然不同,故而《史记·历书》不记载八十一分历,包含了太史公的失望之情。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仅言“天历始改”,而不言“汉历”,言“诸神受纪”,而不言“诸侯”、“天下”、“郡国”,或许反映出:司马迁认为,太初历并不能在人间秩序中真正反映天历的更始。

对于太初改历,天文学家有着一分为二的评价,认为优点是以无中气之月为闰月;历法中含有日月食、五星运行周期;制作运用了天文观测仪器等。缺点则是年、月长度误差增大;有神秘主义色彩,因为基本数值81来自十二律中“黄钟”的律管长度(9寸×9)。实际上,太初历的优缺点本就相应而生,如对日月食、五星运行周期的测算就是为了服务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天文星占。太初改历并非单纯为了追求技术革新,以上评价并未很好地理解古人意图。

 

主讲人陈侃理研究员

 

陈侃理认为,太初改历的意义在于:第一,这是天文“初始”在人间秩序中的实现,虽然司马迁并不承认;第二,实现了时间的大一统,颁朔制度革新,颁朔范围扩大到诸侯国;第三,儒家倡导的正朔观念通行,王朝历朔的颁布、行用成为“统治—臣服”关系的象征;第四,对社会、文化有巨大影响,明确、更新了年、月、日的安排、命名,促使时间观念发生变化。例如,历朔统一后,序数纪日取代干支纪日成为主流。秦及汉初行政文书的标准日期格式为“年+月+朔+日干支”,但至东汉明帝时,“年+月+朔+日序数+日干支”的形式已经官方化。又如,传统节日从以干支到以序数确立。上巳节本定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后改为三月三日;端午节本定在午月午日,后改为五月五日;七夕(七七)、重阳(九九)等新出现的节日则以重数形式命名。

太初改历是儒生、历法家、方士、皇帝等多方合力产生的结果。这次改历在后世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是中国历史中时间秩序变革的重要节点。回归到对时间这一种“人为秩序”的探讨之中,我们可以放眼世界。公元前46年,凯撒制定“儒略历”,设置平年、闰年,行用纯太阳历。16世纪,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改定儒略历,通过宗教力量使得基督教国家均采用了“格里高利历”。东正教国家则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部分接受了格里高利历,如俄国在十月革命后,列宁才废止儒略历,改行格里高利历。朝鲜则在2015年将“平壤时间”调晚半小时,采用东8.5区时,以补回日本殖民者强迫朝鲜使用东京时间而“损失”的半个小时,并且凸显国家主体性。在时间的历史中,皇帝、教皇、独裁者、革命者都积极地参与进来,他们出于什么考虑,起了怎样的作用,值得我们思考。作为时间秩序中的人,我们是否也在适应、利用,或者反抗,甚至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时间秩序呢?

评议环节,叶炜副教授指出,讲座中对于出土文献性质的把握十分得当。对于出土文献中的矛盾之处,不以对错来论,而是保留差异的做法很有解释力。这种观念的形成也与近年来秦汉史研究的推进相关,如李开元提出的“后战国时代”,陈苏镇提出的“东西异制”等均表明秦至汉初,各地文化基础仍然深厚,制度并不统一。

 

评议人叶炜副教授

 

讨论环节,与会学者和同学纷纷就序数纪日通行后干支纪日的继续沿用、地方官府和民间自行推朔等话题进一步发问。陈侃理研究员解释了干支纪日的特殊用途,比如文书中沿袭传统,表示庄重,史书为了准确,文学为了古雅,或是出于数术占卜的需要。他认为,地方或民间自行按照历法推算朔闰也有可能与王朝颁朔不同,因为王朝有时会为了特殊的需要,突破历法设计,对朔闰安排进行临时性调整。如武则天神功元年即强行将按照历法应在下一年的闰月移前,人为造成第二年元旦恰逢甲子日的祥瑞。关于时间秩序,可以讨论的话题很多,历史学者应该打消“专家之学”的成见,更多地参与进来,不再局限于历法复原和历史年代学,而从不同角度进行长时段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