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6日下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静园雅集”系列活动第12期在静园二院二楼会议室举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孙柏担任主讲人,演讲主题为“热闹热闹眼睛——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演剧与晚清国人的最初接受”,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担任评议人。晚清中国戏剧的研究,对于理解中国现代戏剧的发生与没落的媒介考古学具有重要的意义。重新触碰晚清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当时发生的文化冲击和碰撞以及其中出现的新的可能性,在今天的视野下是很容易被遮蔽或忽略的。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孙柏
标题“热闹热闹眼睛”作为本次话题的切入点,语出《儿女英雄传》三十八回,来自钱锺书的一篇《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在80年代比较文学刚兴起时,这篇文章作为奠基性的著作,有一段很有名的议论,颇具代表性地说出了钱锺书先生以及当时学人对于晚清文化碰撞的看法:
“(清末出使欧西的使臣们)勤勉地采访了西洋的政治、军事、工业、教育、法制、宗教,欣奋地观看了西洋的古迹、美术、杂耍、戏剧、动物园里的奇禽怪兽。他们对西洋科技的钦佩不用说,虽然不免讲一通撑门面的大话,表示中国古代也早有这类学问。只有西洋文学——作家和作品,新闻或掌故——似乎未引起他们的飘瞥的注意和淡漠的兴趣。他们看戏,也象看马戏、魔术把戏那样,只‘热闹热闹眼睛’,并不当作文艺来观赏,日记里撮述了剧本的情节,却不提它的名称和作者。……像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的书里都只字没讲起莎士比亚。”
这段话经常被引述,孙柏老师却反其意而用之,他表示了自己的质疑。首先,这段文字中存在一处“史料硬伤”:钱锺书称郭嵩焘、曾纪泽的书中只字未提莎士比亚,但事实上曾纪泽的《出使英法日记》中四次提到了莎士比亚戏剧,三次提到莎士比亚的名字(他写为“司媲儿”或“甲克设怕”)。但我们更应关注的是,钱锺书在这段论述中体现的一种“文学至上”的思想:他带着一种五四以后成型的、来自西方文学建制性的观念,重新阅读这些出使欧美的晚清使臣留下的观剧笔记,用文学的观念去约束这些戏剧史的材料。这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戏剧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至今也很难说清,它不止存在于中国戏剧界,也是西方戏剧自身的难题。
曾有许多戏剧学者(如雷蒙德·威廉斯)早年也纠缠于这个问题,有些人试图用“play”去中和“drama”与“theatre”两个对立的概念。孙柏老师说,不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戏剧史问题,很多可以通过具体而细微的史料来解释。例如,莎士比亚在世时只是一名戏剧脚本作者,或者说是一名剧场工作者;而在他去世之后,英国发生了文学经典化运动,在这一过程中莎士比亚才被升格为一位文学家、诗人。而著有《宋元戏曲考》这部中国现代戏剧学奠基性著作的王国维先生,却从不进剧场看戏。
孙柏老师指出,今天的戏剧学存在一种倾向,用“theatre”(剧场)对戏剧进行规范,进而抑制文学与戏曲式的表达,将文学转移到附属性的位置。但这种讨论往往流于表面,怎样理解剧场以及西方戏剧中的“戏剧现代性”,这些问题在钱锺书等人所持的文学建制中即被摒除,因为它们无法进入“文学至上”的理论体系之中。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
1907年,李石曾主持的《世界》画刊第二期为“演剧”专栏辟出大幅版面。该材料共7000余字,图文并茂地呈现了当时西方戏剧文化的史料(材料性质应属编译),内容极其前沿,其中介绍了同年首演的马斯奈的《戴艾斯》。具体内容大致分为三部分:一是介绍“西洋之戏园”,以剧场建筑、舞台装置、科学技术等手段对“再现真实性”的助益,以此定位欧美演剧形态,体现了作者支持剧场艺术的思想;二是介绍见诸于西方著名剧院的流行剧目,勾勒出欧美演剧的基本样式与形态;三是对中国戏剧落后与停滞状况的忧思,此为作者编撰此专题之真正用心。
“并陈百戏、百戏杂剧”,能够描绘当时西方戏剧的整体样貌,中国戏剧亦是如此: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在传统观点下,杂剧,或曰叙事性戏剧,是为戏剧正统。但孙柏老师却认为,在中国戏剧文化中,曾被傅斯年讥讽为“百衲体”的技艺性成分,仍然是戏剧的核心组成部分。即使在西方,当时最受欢迎的也是马戏、杂耍之类的表演,欧美的马戏团也经常到上海演出。但这些都遭到了戏剧文学性观念的过滤,从材料看西方戏剧的整体样貌,它呈现出纷繁多样的特点,同时也注重视觉性。而西方戏剧之于中国戏剧的最大优势,在于其“再现自然、再现现实”之逼真。
类似的描述还见于更早的文字材料,如19世纪60年代王幍的日记有云:“山水楼阁,随手涂绘,而顷刻千变万状,几乎逼真”;20世纪初戴鸿慈的日记记载:“西剧之长,在画图点缀,楼台深邃,顷刻即成,且天气阴晴,细微必达,令观者若身历其境,疑非人间”。孙柏老师说,当代许多戏剧研究者往往将这些文字材料转换为现实主义,这或许存在很大的误解。这种逼真性本身是一种异景奇观,是一种视觉冲击,而不是机械式的再现;因此,它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心理层面的现实主义。
孙柏老师指出,19世纪是一个视觉爆炸的时代,出现了包括电影等许多新奇的,表演性、景观性的展现,戏剧也参与其中。这种戏剧文化是完全无法被文学性的建制观念所吸纳的,因此被五四之后的学者完全摒弃,造成钱锺书先生的误读。如此看来,钱锺书先生借用《儿女英雄传》中“热闹热闹眼睛”的说法来讥讽曾纪泽、薛福成在文学观念上的缺失,但事实上,曾纪泽、戴鸿慈等人的所见之物,远比钱锺书的文学式理解更加丰富而复杂。孙柏老师最后总结到,对这些材料的理解将有助于我们重新解读中西戏剧文化及其交流,也有助于重新认识19世纪西方戏剧的面貌。孙柏老师发言之后,戴锦华教授进行了简短的评议,随后孙柏老师与到场师生进行了互动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