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3日下午,“静园雅集”第十四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 室举行,主题为“赏玉、识玉——谈玉品与玉质”。文研院访问教授、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邓淑苹担任主讲,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秦岭副教授担任主持。文研院访问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出席并参与讨论。
邓淑苹老师从玉器文物切入,解读中国寓意深远的玉文化;再通过汪精卫“翡翠”屏风的世纪大骗局,论述了玉商品的重重陷阱;最后对两种真玉和常见非真玉进行系统辨别,教会人们赏玉、识玉,了解玉品与玉质。
一、寓意深远的玉文化
邓淑苹老师首先指出,为美丽的玉石赋予特殊的文化意涵,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之一,古代文献及考古发掘都充分证明中国具有寓意深远的玉文化。中文词汇里有许多带有美好、高贵、坚贞、永恒之意的“玉”字组合,如“玉人”、“玉颜”、“金玉满堂”等。日常生活中,人们也常常买玉、戴玉、赠送玉器,甚至在欧美大都市华人聚居的小区里,珠宝店中最畅销的是翡翠等玉器,而非西方人爱好的钻石。国际人士来国观光,也常以玉器作为纪念品。陈设或随身佩戴具有象征意义的玉器,被认为能招致福慧财帛,这也是中国文化“感通哲理”在现实生活中的体现。昔日清宫里的翠玉白菜、今日流行的玉貔貅,都是很好的例证。
邓淑苹老师回忆起老专家那志良先生的轶事。1925年,那先生参与点收活动时,翠玉白菜是种在珐琅盆中的,后出于美观的考虑被人们从盆子中取出。那志良先生对满族文化甚是了解,他凭借直觉判断,翠玉白菜应该是件嫁妆。随后,邓淑苹老师果然查出该玉器原本典藏于瑾妃住的永和宫,她也从原箱里找出了珐琅盆,复原了它初入宫时的样子。
邓淑苹老师认为,翠玉白菜的玉质不够好:绿的部分不十分翠,白的部分又不够白,且整体多“绺”(结晶不匀)又多“莹”(内部有小裂缝)。19世纪晚期,聪明的玉工发挥“文化创意”精神,利用绿、白分布,沿着绺裂分成几片菜叶,设计制作了这颗翠玉白菜,才让今天的人们奉若瑰宝。1974年,邓老师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时,日本人来拍摄古物照片时就问她:“我们日本人会觉得,菜上有虫很恶心,为什么中国人把一颗玉雕上有虫的白菜捧得这么火红?”她经过昆虫鉴定,上面雕刻的虫一只是螽斯,一只是蝗虫。螽斯在古代文化中象征“多子多孙”,而白菜则象征“清清白白”。因此,用美玉雕琢爬有螽斯的白菜作为女儿的嫁妆,代表了父母对女儿清清白白、多子多孙的期许。
一件美丽的玉雕隐含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祈求,对子女幸福的期盼。邓老师认为,这种形而上的意义增添了它的吸引力。今日大众未必了解翠玉白菜的创形寓意,却热衷于一睹火红名品的风采,也许正是因为隐然感受到它神奇的文化魅力。而当下流行的玉貔貅辟邪文化,也是因为貔貅凶猛威武、喜欢吸食魔怪的精血并转化为财富,具有镇宅招财的文化寓意。
邓淑苹老师继续谈到,中国有悠久的尊爱美玉的传统,以及“同类感通”的特殊思维。据文献和考古资料印证,古人相信圆璧是“天”或“天道”的象征,所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奥运奖牌的背面镶嵌代表中国文化的玉璧。当时,主办方宣称:奖牌尊贵典雅,中国特色浓郁,既体现了对获胜者的礼赞,也形象诠释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以“玉”比“德”的价值观,是中华文明与奥林匹克精神在北京奥运会形象景观工程的“中西合璧”。
圆璧的象征意义来自古人的观察与思维。据邓老师考证,古人观察太阳东升西落,意识到阳气在宇宙中循着圆形轨迹运动。因此,中国人的宇宙由黄图画与青图画合成,中孔中央是宇宙里唯一不动的“北极”。考古证明,从新石器时代至清代,玉璧有近八千年的历史,其中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文献记载玉璧用作祭天礼器。玉璧反应了中国文化中“制器尚象”、“同类感通”的哲理,一脉相承传至清代,仍被用作是最重要的礼器。
邓淑苹老师还发现,除了《皇朝礼器图式》记载清代皇帝用玉璧祭天之外,乾隆皇帝还在养心殿外面对皇帝座位的正面墙壁前,竖立了大玉璧。即使到了晚年,他还是对天道深信不疑,并为自己刻了一个“信天主人”的玉玺。北京故宫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正圆形门孔、窗户等,都具有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
1995年大英博物馆出版何东藏玉专书时,很多港台收藏家都疑惑不解,为何作者舍弃许多高价位的精美古玉不选,偏偏看中一件普普通通、售价不太贵的圆璧作为专书封面呢?对此,邓教授表示,这是因为圆璧已是世界公认的一种中国文化象征与文化符码。尽管今天的中华文化面对很多冲击,但寓意深远的玉文化始终都深藏于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底蕴之中。
二、玉商品的重重陷阱
接下来,邓老师以一个世纪大骗局阐述了玉商品中的重重陷阱。1941年,汪精卫赴日本时,曾送给日本天皇一座“翡翠屏风”,送给皇后一对“碧玉花瓶”,以及皇太后一件白玉花瓶。战后日方归还,展示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邓淑苹老师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后不久,一位自称从事玉雕工作的参观者告诉她,屏风的玉片色泽比较倾向草绿或者暗绿,又有明显的黑色包裹物,应该不是“翠玉”,而是与台湾玉相似的玉料。经她仔细观察后,认定他的判断正确,屏风由此修改为“碧玉屏风”。
碧玉屏风展出到2002年,配合正馆改建工程收入库房。2010年被再度展出时,因被柜内灯光照射,显得娇嫩艳丽,像极了俗称“白底青”的翠玉。后经科技专家进行光谱检测,确定其为闪玉(而翡翠属辉玉)。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汪精卫送给日本皇后的那一对绿色玉花瓶,因为颜色不够翠绿,反而曾被当作碧玉(即绿色闪玉)。2008年在进行古物盘点时,邓老师就发现这对账册上登记为“碧玉”的花瓶,虽然偏草绿色,却呈现连锁颗粒结晶结构的质感,是辉玉的典型特征,之后的拉曼光谱也证明了这点。换句话说,“翡翠屏风”实则是闪玉,而被当成闪玉的“碧玉花瓶”却是实实在在上乘的辉玉(即翡翠)。
究竟是何处开采的碧玉冒充成了翡翠?邓老师推测是新疆天山北麓的玛纳斯。根据光绪十八年(1892)出版的萧雄《西疆杂述诗》:“玛纳斯河中搜寻亦可得玉,色白而有翠,类乎云南所产,嘉者朗润可观。”再据地质学家考证,玛纳斯玉料一直开采至二十世纪中叶。而当今产碧玉文明的矿区开始开采的年份却在1965年以后。
台北故宫的考证与相关出版引发了大众对新疆玛纳斯的关注,也促成了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玛纳斯碧玉展。2014年,北京故宫展出110组件清宫碧玉器与26块玛纳斯碧玉料。随后,据清宫档案的资料证明,乾隆四十七年玛纳斯开始开采金矿后,金矿旁的碧玉矿就被私采。乾隆五十四年,皇帝下令严禁玛纳斯碧玉开采后,地方官追缴民间私藏碧玉运至北京,数量非常庞大,并由此制作了一大批仿古风格碧玉器——而汪精卫的碧玉屏风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若将天山北麓玛纳斯的碧玉与昆仑山碧玉相比较,可发现后者(和田闪玉)颜色均匀,较暗沉的是二价铁呈色;而前者颜色较鲜,深浅交杂,除了二价铁外,还含有铬离子。邓淑苹老师表示,她甚早开始关注14-16世纪中亚、西亚至东欧的帖木儿帝国、萨非王朝、奥斯曼帝国的碧玉器,注意到的清代绿色碧玉(翠玉之外)有两种,并在2010年提出这个观点。邓淑苹老师对它们均匀细腻、深绿近乎墨色的色泽十分熟悉,而清代碧玉除了有这种产自昆仑山的碧玉器,还有一种深浅交杂、比较鲜艳的碧玉(很像台湾玉),即产自玛纳斯的碧玉。翠玉、碧玉虽然都是玉,但它们属于两个系统。汪精卫屏风上发现的铁矿只存在于碧玉中,不存在于翠玉中,因此清代故宫的玉器至少有两个矿源。
三、二种“真玉”是什么?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古人尊玉、爱玉,但对于玉的质地界定却是宽泛的。根据《说文》,举凡看起来温润,敲起来清脆悦耳,具有内外一致、不被折弯等物理特性的矿物,均可称之为“玉”。《说文》中有六十几个带“玉”偏旁的字,是各种不同等级的玉。当下,很多人都被以下问题困扰着:这块玉是不是真的?能不能算作翡翠?邓淑苹老师认为,这体现了爱玉的民族并非人人都了解它的现况。市面上的各种美玉商品,价格贵贱差距甚大。对此,人们又该如何赏玉,识玉呢?
邓老师表示,今日公认的二千多种矿物之中只有闪玉(Nephrite)与辉玉(Jadeite)被认定为真玉,这也是综合人类学与地质学的资料后达成的共识。它们虽外表相似,却属不同的矿物,并被环太平洋的几个古老用玉文化的居民采用(包括东亚的中国、新西兰的毛利、中美洲的奥梅克文化、玛雅文化)。而其中,东亚玉文化起始最早、分布最广,并以中国为最久。
闪玉(Nephrite)属角闪石类(Amphibole group),是一种由钙和镁组成的硅酸盐,也是透闪石(tremolite)和阳起石(actinolite)的固溶体(solid solution)。早年,它日本人翻译为“软玉”,以别于辉石类中的所谓“硬玉”。而实际上,闪玉硬度也很高,且韧性强过硬玉。2003年国家质量监督局规定:主要由“透闪石”成分组成的玉石统称为“和田玉”。在邓老师看来,这虽引起争议,却一定有其缘由。
闪玉质地细腻,韧性好,纤维交织。其成因有两种:第一种是从超基性火成岩变质而成的,为碧绿色,常见包裹物为铬铁矿、磁铁矿,台湾花莲的丰田玉即是代表;第二种是从镁质大理岩接触交代变质而成的,有白、青白、黄、灰黑、黑、较匀的草绿至深绿多种颜色,包裹物多为石墨。
目前,就第一种成因来讲,市面上常见者按品质划分依次有俄罗斯碧玉、加拿大碧玉、新疆天山玛纳斯碧玉、澳洲碧玉、新西兰碧玉、美国怀俄明州碧玉、台湾丰田碧玉,和田碧玉的质量则参差不齐。至于清宫中深浅交杂并带有黑色包裹物的碧玉作品,邓淑苹老师怀疑其出于超基性火成岩,产自天山玛纳斯。
昆仑山系闪玉,俗称和田玉,原生时的颜色变化多样(有白、青、黄、褐、黑、绿等),其中以浅黄色为最少见者。和田玉曾供应帖木儿帝国以及清宫,自19世纪停采,目前已无法找到其原生矿,至于其出自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则有待地质学界考究。
辉玉属辉石类(Pyroxenegroup),则是由钠和铝组成的硅酸盐,一种高压低温下的变质矿物。它比“闪玉”更为稀有,较重要的产地有七、八个,其中以缅甸北方的密支那所出产的最为美丽。台北故宫现拥有两块来自该地区的辉玉璞,为清宫旧藏。纯净的辉玉(西方称作樟脑玉)是无色的,因结晶呈连锁颗粒结构,内部常呈云雾妆;若含有铬或三价铁等离子,会呈现翠绿或褐红;而若是铁与锰、镁、钛离子组合则会产生迷人的浅紫色。台北故宫藏辉玉,能确定属乾隆朝的为数不多。中国历史上基本都用闪玉,辉玉在中国十九世纪最盛,如翠玉白菜,而乾隆时翠玉还没有大量开采。
邓老师一再澄清,碧玉,是绿色的闪玉;翠玉,则是绿色的辉玉。让它们呈现绿色的主要因素是三价铬离子或二价的铁离子的存在(三价的铁离子会让玉呈现褐红色)。但是,二价铁离子所导致的绿色,偏向暗绿至草绿;而铬离子才是其呈现翠绿的主因。事实上,二价的镁离子以及三价铬离子既可单独存在,也可并存于闪玉与辉玉中。
四、常见的“非真玉”是什么?
邓淑苹继续谈到,虽然地质界根据人类资料界定闪玉、辉玉为真玉,但实际上还存在几类外观相似、磨光后色美质润的似玉美石。从考古发掘来看,蛇纹石、玉髓、大理岩等自古就被当作玉料制作玉器,人们或可称之为“代用玉”。
蛇纹石透明度较高,其中以辽宁岫岩的蛇纹玉石市场占有率大,硬度最高为4度。山东泰安有名的“泰山玉”也是蛇纹石类,绿色鲜艳。“酒泉玉”(也称“祁连玉”)上市较早,常被制作成酒杯,硬度在4度以上,呈杂然的灰绿色。
玉髓与水晶、玛瑙同由二氧化硅组成,属石英家族(Quartz family),广泛存在于地表。其质地硬而脆,硬度在6.5-7度之间,呈玻璃光泽。云南省保山市龙陵县出产的黄龙玉含铁、锰、铝等金属矿物及其他微量元素,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颜色,尤以黄色最为常见。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有清宫藏黄玉髓三连章,宣称由一块玉料制成,故其早年被称为“黄玉三连章”。邓淑苹教授将一块玉印取下,测试比重,确知是玉髓,由此改名如今的名称。
接下来,秦岭副教授对本场讲座进行评议。他表示,邓淑苹老师从古器物角度研究上古史,提出了很多影响文化格局的观点。其提出的华西、华东玉器的两个系统概念,也对新石器历史研究有重大影响。而这种从古物研究上找到研究历史的思路,则对专业人士有很大的启发。
讨论环节,在座师生就北京故宫的田黄、玉的绿色渊源、玉的鉴别与玉的皮色和沁色等问题进行了热烈交流。邓淑苹老师回应道,西汉祭祀用的玉器之所以均为青色,很可能是因为战国时期发现了密集于荆州熊家冢的绿色玉矿。绿玉专门用做丧葬玉,并非因为材质不好,而是因为其具有特别的功能——这与楚文化渊源颇深。楚人相信动物精灵、相信璧,隐魂升天头上都要带绿玉。而整个汉家皇室起于楚,所以祭祀时以绿玉为尊。对于真假玉的鉴别,邓老师则表示,只要从信用商家购买即可。至于玉的皮色和沁色问题,邓淑苹老师回应道,玉在干干湿湿的环境里会在表面沉积三氧化二铁,故皮色与沁色属于次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