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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迦耶:礼物范式——解析、应用和拓展

发布时间:2017-11-11

2017年11月11日下午,北京大学“大学堂”顶尖学者系列讲座在静园二院208室举行,主题为“礼物范式:解析、应用和拓展”。“大学堂”访问计划特邀学者、巴黎第十大学教授阿兰·耶(Alain Caillé)担任主讲;文院常务副院长渠敬东担任主持。本次讲座是阿兰·迦耶教授系列讲座的第二场,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与北大国际合作部联合承办该活动。

渠敬东教授首先阐明了本次讲座的特殊意义。马塞尔·莫斯作为涂尔干思想的传承人,对法国乃至整个世界而言都具有重要意义。作为莫斯思想的研究者,阿兰迦耶教授在拓展莫斯礼物范式研究方面成果斐然,其主编的《莫斯评论》的影响力也远远超出了社会学与人类学的领域。礼物理论的再研究不只是人类学领域的专门主题,而是作为在面对当今世界遇到的问题和危机时产生的理论学说。

 

主持人渠敬东教授

 

讲座伊始,阿兰迦耶教授指出,莫斯很少将自己的思想转换成抽象的理论,他其实是一位倾向于在具体层面思考的学者。而《礼物》也并不是一本在概念和表述上都能完全达成一致的书,因此,我们很有必要进一步明晰他在书中涉及的理论和思想。阿兰迦耶教授强调,只有在原有的基础上提出更广泛的理论假设,才能够更好地让莫斯的理论发挥应有的作用。《礼物》一书主要谈及关于礼物的逻辑。礼物循环中的赠予、接受和返还这三重义务,不仅是永恒的道德基石,也是社会关系网络的基石。按照莫斯的分法,社会关系分为原发社会关系和次生社会关系,那么,礼物的三重义务其实就是原发社会关系最本质的形态。另外,礼物范式对社会学、广义上的社会科学乃至政治哲学具有重要意义。如果要使莫斯的学说为所有的社会科学以及政治科学建立一个基本的理论研究原则,那么则需超越莫斯,将其礼物理论拓展到一个更大的应用范围。

本次讲座围绕这一主题从三方面进行展开。首先是将莫斯的假说进一步明确化、完整化,随后为之找到更广泛的适用空间,最后则需给出一些具体的例子来解释礼物范式在其他领域的应用方法,从而展示莫斯能够为社会科学领域做出的真正贡献。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莫斯的理论中关于人类认同需求的主题。人类对认同的需求或追求,其实涉及哲学中的平等性问题,关于这点,很多著名哲学家(如南希·弗雷泽)都曾提到。根据“认同理论”,人类最需要的是被其他社会主体所认同,并非仅仅是物质或精神需求。首先,我们从他人和社会感到被爱;随后需要被尊重——-既来自同类,也来自集体、国家乃至其制定的法律;最后是其贡献,也就是在社会分工中所起到的作用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同。“认同理论”在社会学、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领域均起到重要作用。从某种程度上说,莫斯对于礼物的理解其实也是以认同为中心的。通过赠送礼物,人们不仅展现出对于他人的认同,同时也希望获得他人的认同,这种认同是双向和共时的。

礼物范式和认同范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甚至可以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将二者进行比较,前者其实比后者更加具体。认同范式认为所有人都需要认同,至于怎样被认同、为什么需要被认同,以及自己的价值最终被认同之后,又应当以何种形式来表现等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礼物范式中,这个问题变得明晰。人们所希求的认同其实是对于作为赠予人而言的,即希望自我奉献神和慷慨大度能被认同。这种认同主要体现在赠予物上,赠予物的价值往往不局限于本身,而是体现出的慷慨及其他赠予人的内在美。除此之外,从某程度上说,这个赠予物的价值也具有在整个社会分工或社会体系中的一种整体影响力。因此,礼物范式部分地解决了“人们到底希望被认同什么”的问题——一方面希望自己作为一个赠予者被认同,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被认同为能够在社会关系中发挥广泛价值的主体。如此一来,人类通过赠予就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捐献”的领域,成为了一种无私馈赠的主体。事实上,这种对认同的渴求并不仅仅体现在作为主体的个人身上,也体现在集体乃至国家的层面。

 

 

接下来,阿兰迦耶教授为莫斯的礼物循环理论补充了第四重要素——需求。赠予、接受、还礼最终会导致一个竞技性的结果,人们互相赠送礼物,互相攀比以表示自己的慷慨。但是如果仔细思索就会发现,这三重义务其实是并不能构成一个赠予的圆环。如果赠予物对获赠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么该礼物有何价值?因此,阿兰迦耶教授认为,需要补充“需求”的环节才能让礼物的范式真正循环起来。 

需求的环节首先由要求获赠的一方提出,并让赠予人预计到这份需求(不一定用言语明确表达),且在其驱使下进行赠予。因此,莫斯的礼物循环最完整的版本应该包括四个环节——需求、赠予、接受、还礼。这四个环节完全具备,礼物范式就实现了一个完满的循环。需要注意的是,礼物循环具有两面性,有可能是积极的,也有可能转积极为消极。以上提到的四重义务其实都有反义词,需求的反义词可以是忽视,我们向别人明示或暗示我们的需求,但也可以忽视这些互动的需求;强取豪夺则可以替代赠予;拒绝礼物替代接受礼物;而在最后环节则是拒绝还礼,永远地占有赠予。如此一来,礼物的良性循环就会被打破而陷入到消极的泥潭中。必须指出的是,积极和消极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出现互相转换。正如莫斯本人所说,礼物范式其实一直存在敌意和对抗的面向。我们可以通过赠予从战争过渡到和平,但是一旦感到没有得到足够尊重,就可能随时从和平状态又过渡到战争状态。所以在礼物范式的两面性中,存在着一种晦暗不明的中间地带,也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主讲人阿兰·迦耶教授

 

随后,阿兰迦耶教授指出了一种将莫斯的学说拓展到社会科学中更广泛领域的两种路径——一是在关切(care)的学说和礼物范式之间建立密切联系,二是引入一个与现象学传统有关的概念,也就是以上提到的“无主/无私的馈赠”(donation)。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古尔德纳写有两篇非常重要的论文:一篇是论社会科学中的对等性,认为对等性其实是所有的社会关系的根源;第二篇则阐述了“无用”之事的重要性,强调为何在付出时并不能期待立即得到回报。比如对于临终病人或新生婴儿的付出并不能获得对等的回报和功用,因为暂时的对等性关系进入到关切关系的范围。这种纯粹善意的社会关系可以被认为是关切理论的雏形。其实所谓的关切理论真正源自于女性主义的研究领域,彼时的女性主义者质疑关怀或关切只能是由女性给予的,希望能够将女性从约定俗成的奉献和关怀的“社会分工”中解脱出来,她们将关切视为一种男性同样也可以胜任的“工作”。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对女性的异化,但是关切并非是一种单纯的工作,如果是,那也只能是没有任何效益和回报的工作。

照顾初生的婴儿、绝望的病人和垂死的老人并不能收获任何即期的效益,因此这些“关切”其实是被赠予的礼物。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和纯粹的慈善或利他主义存在区别。如何说明?只要把简单的对等性关系扩大到一种泛化的对等性关系就可以了。就像列维-斯特劳斯曾经在《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中分析过的例子,A氏族和B氏族可以通过赠送和返还女性实现最简单的对等关系,但是事实上女性的赠予关系并不总是以这种简单形式实现,而通常运转在一种泛化的对等关系之中。A氏族将一名女性赠予B氏族,B氏族并未立刻对等地返还一名女性,而是将其赠予C氏族,C氏族又将其赠予D氏族,最后由D氏族返还一名女性给A氏族。这样一来,一种简单的对等关系进入到了一种泛化的对等关系——这并非纯粹的利他主义,而其实还是礼物范式的一种类型。

 

 

除了“关怀理论”,对“无主/无私的馈赠”(donation)之概念的引入也是扩展礼物范式的另一径路。在法语中,donation不仅有礼物的意思,同样也有“天赋”的意思,据此可以用“礼物”这个词来解释一些艺术活动甚至是宗教活动。美国艺术家刘易斯·海德曾在《礼物》一书中提到艺术家将天赋作为上天的礼物,并将其转化成为艺术创作来分享给广大社会,因此艺术创造其实也是一种赠予过程。除此之外,现象学也存在赠予的概念。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达有句名言,“一旦你赠予了,赠予就消失了”,也就是说当赠予人陷入到一种对自我利益的关切之中,认为自己慷慨或把自己放在赠予人的位置上,那么真正的赠予就消失了。其实让-吕克·马里翁也曾说,真正的赠予如果存在,那么赠予人这个主体、被赠予的礼物客体、获赠的主体这几个要素都不应存在。为什么这些哲学家会有这些看法?思想根源其实来自于天主教,天主教涉及上帝的纯粹的爱的理论,这种爱不能要求回报。除此之外,这种看法从德国现象学哲学传统中也汲取了灵感,与德语的思维方式有关。赠予被翻译为法语之后,就被赋予了“无私”或“无主”的意味。礼物其实并不限于人与人之间的赠予,纯净的空气、广博的自然以及这个世界本身,虽然并不存在一个赠予者将其直接给予我们,但是人们也要为此感激,把它当成上帝的礼物。

因此,无私或无主赠予可以解释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按照基督教的传统理论来说,世界和自然都是上帝给与人类的恩惠和救赎。那么德里达和让-吕克·马里翁错在哪里?阿兰迦耶教授认为,其实在于他们搞错了无私的赠予与礼物这两种范畴之间的包含关系:并不是无私的赠予限定了礼物的可行性,而是无私的赠予是礼物中的一种类型。这样,我们就能够对礼物这种既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甚至是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更加清醒的认识。为什么不能够把自然也视为一种主体?它赠予了它的全部,我们也应回馈自然,这也是现在的生态思想的源泉。这种思想并非近代的产物,生态保护学说其实可以理解成一种方法论上的万物有灵论。

 

 

随后,讲座进入第三部分,阿兰迦耶教授举例说明礼物范式在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广泛应用,尤其是在宗教、管理学和心理学这三个领域。宗教在社会科学中占据核心地位。很多古典社会学家(如韦伯、涂尔干等)都认为,在社会生活中关键的并不是所谓的经济活动,而是宗教信仰。宗教对于社会学来说更是至关重要的,但不幸的是,正是因为对宗教的定义无法达成基本共识,使得社会学相对于经济学来说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经济学家们虽然有各种理论来解释经济运行,但是大体都有一个整体的分析方法和基本统一的理论预设,而社会学家直到现在都无法给宗教下出一个最基本的定义。不过,我们也许可以从礼物范式的这个角度来理解宗教。

其二是在管理学领域。近百年以来,管理学理论层出不穷,但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理论可以真正解释和解决管理层面的矛盾根源。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从事工作心理研究的美国心理学家在研究工业生产中工人之间以及工人与上级之间的关系问题时发现,真正决定生产效率的因素并不是环境和体力,而是管理层的管理能力——包括如何处理工人之间的非正式关系、如何调动工人积极性的能力等等。在他们看来,工业生产中的关系分为正式组织关系和非正式组织关系,前者包括上下级之间、工友之间相互的协作分工,后者则是包括工友之间的友谊等“人之为人”而构成的关系。

 

 

这一发现揭示了管理学界需要处理的两种主要关系。尤其是在非正式组织关系中,礼物范式的表现非常明显:给与技术建议、提供额外信息、表示关切等都可以被视为赠予。恰恰正是这种赠予对构成完整的同事体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这一层面的礼物流动是否顺畅更是直接决定了企业的效率。因此,有时工作中的非正式组织关系远比正式的组织关系重要。球赛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法国杯足球赛被分到第四、五组的业余队伍却总是能够进入决赛或半决赛。他们显然没有庞大的预算和赞助商,也没有优良的训练条件,但是他们却能凭借更加默契的合作而晋级。其实球赛也是一种礼物模式,球在球员脚下的传递如同礼物的流动,队员们可以通过有序地完成三重义务来完成一次比赛,但也可能在某个环节采取冷漠的态度而造成恶性循坏从而导致比赛失利。一个团队或组织的效率主要取决于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层面在于技术上的有效性,工资、互动体制、以及保证员工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等;第二个层面则在于集体的效力发挥,这主要取决于礼物是良性还是恶性以及礼物精神是否能够深入到个人的心理状态中。

阿兰迦耶教授继而谈到礼物范式与心理学之间的关系。他表示,现代人心理问题的根源可以通过礼物范式的良性循环和恶性循环来解释。根据礼物理论,心理问题的原因分为以下三种:第一种是因为过度地要求他人,却对他人的要求保持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第二种是过度付出,忽视了自身需求;第三种是在接受赠予之后陷入负疚,总想立即偿还“债务”。其实,莫斯关于人类行动的四驱动力理论能够更进一步地分析这些问题。第一组驱动力是对自己利益的关注和对他人利益的关注,第二组驱动力是义务和自由。人们之所以会产生心理问题,是因为我们局限于这四种驱动力中的某一种:只关注自身则会陷入自恋,仅看到义务会永久地感到沉重束缚,过度关注他人可使自己贫瘠,过分强调自由则会陷入对泛滥的自由感到无所适从的状态。因此,若要保持心理健康,最重要的就是在上述几种驱动力中取得微妙的平衡。社会学领域普遍承认,人类都有超越自我的愿望。莫斯也曾说,人都是希望从自我中走出来,从而进入一种比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赠予更加高贵的状态,即从有条件的赠予走向无条件的赠予。这恰恰是社会学及其他社会科学的真正意义所在:鼓励人们自我投入,并使之成为对社会的积极贡献。

讲座最后,渠敬东教授进行评论。他指出,礼物理论在哲学层面上也具有支点性的意义,阿兰迦耶教授强调了礼物范式中认同需求的面向,从而真正把关于人性本身的哲学问题纳入进来。他的开创性在于,并非从现象学的角度将礼物范式还原为一个神学问题,而是重新将其变成一个拟态的社会关系来理解。这也是他作为一个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对世界的基本构造和根本哲学问题做出的精彩回答。

 

 

(感谢章文博士提供现场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