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ner

顽石会不会点头 ——考古视角下的中国古建筑巡礼

发布时间:2021-03-05

顽石会不会点头——考古视角下的中国古建筑巡礼

 

前言:建筑可以见证历史吗?

 

1829323日,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在与友人的一次对话中说:“我称建筑为凝固的音乐。”建筑上流淌出的力量,像音乐一样影响着人们的举止。那天以后,这句话被数不清的人误读。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建筑之力”对人类行为的影响,那就是西方学界几个世纪以来的设问与求索——建筑是否可以、以及如何——让我们回看往昔?



【意大利罗马君士坦丁凯旋门/摄影:崔金泽】

 

对于这个问题,第一次有文字可考的思辨来自于拉斐尔(Raffaello Santi)。1515827日,教皇利奥十世(Leo X)任命他为罗马古代建筑保护专员。这位年轻的画家对罗马古迹进行深入考察,他发现,建于公元315年的君士坦丁凯旋门上,存在着风格和“品质”迥异的两种浮雕——位于两侧拱圈上方的水平饰带“毫无艺术性和巧妙构思可言”,而更上方的圆形浮雕和顶部雕塑则“绝对精彩,风格极其完美”。



【君士坦丁凯旋门局部,可见小拱门上的水平饰带及上方的圆形浮雕/摄影:崔金泽】

 

15世纪以来欧洲盛行的崇古思想认为,基督教偶像破坏运动以及日耳曼蛮族的入侵,造成恶趣味对拉丁文化的残害。“艺术的终结”与罗马帝国的衰落相辅相成。拉斐尔断言,那些优美的装饰物是从君士坦丁大帝之前两个世纪的纪念碑上拆卸、挪用而来,它们属于图拉真(Trajan)和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的时代。



【君士坦丁凯旋门局部,柱子顶部的雕塑被认为是图拉真时代的作品,表现了被俘的达契亚战士形象/摄影:崔金泽】

 

建筑师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1568年提出商榷,他认为艺术的演进不一定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来解释。通过更为严谨的证据,瓦萨里发现雕塑的急剧衰落在哥特人进入意大利之前就已经开始。他改写了对君士坦丁凯旋门的解读——在拱门上置入早期作品是不得已的选择,因为君士坦丁时代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工巧匠。



【君士坦丁凯旋门局部,水平饰带与圆形浮雕细节对比/摄影:崔金泽】

 

不同的意见还包括——凯旋门的建造时间太短,无暇全部新造装饰,或者是君士坦丁大帝有意为之,以彰显自己的功绩比肩古今……由此开始,关于如何用建筑见证历史,或是用历史来阐释建筑,从拉斯金(John Ruskin)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从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到马克思(Karl Marx),数不清的伟大思想者轮番登场,各抒己见……

 

人类创造了建筑,又反过来被建筑所塑造。回想维特鲁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笔下的建筑起源,人类从仰望星辰到回看往昔,从对外部世界的具身认知步入自我存在的孤独思考,迎来精神世界的全面蜕变。



【山西晋城泽州县河底村成汤庙大殿/摄影:崔金泽】

 

本次线上展览由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主办,聚焦考古文博学院文物建筑专业(以下简称“北大古建”)近年来的学术成果,将“建筑见证历史”的命题延续到中国的大地上,在与西方迥异的文化传统下,探索建筑价值与历史的关联,以期抛砖引玉,为寻找契合中国建筑考古的公众阐释路径带来新的思考。

 

 

第一章:管中窥豹——微观层面的建筑历史考察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北京门头沟区灵水村南海火龙王庙/摄影:崔金泽】

 

19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在北京西郊游历考察时,曾以浪漫的笔法记录下年久失修的古建筑带给他们内心的触动。这种被称为“建筑意”的感悟,少不了美的品读,还需要时间上的疏离感以别“古”“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附着在建筑上的时代变迁,真的都漫不可信吗?

 

古代建筑经过累世的重修、添建与改建,往往会形成多重历史信息的“叠压”,在西方建筑考古学术语中,这种现象被称为“可复写的羊皮卷”(palimpsest)。 “原构辨析”也是中国建筑考古的一项基本功。东亚传统木构建筑由大量可以剔补、更换、再利用的构件相互勾联交错而成,像一座具象而立体的“数据库”。人们可以攀爬其中,对构件逐一辨查,像侦探一样寻找时间的蛛丝马迹,还原建筑面貌的古今变迁。



【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摄影:崔金泽】

 

19324月,梁思成来到独乐寺,用建筑考古的眼光打量这座千年古刹。这是他第一次野外考察。

 

独乐寺山门和观音阁为辽代统和二年(984)遗构,是当时所知的中国最古木构建筑。在中国第一篇古建筑调查报告《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中,梁思成敏锐地观察到,两座建筑上还存在不少“清式化”构件,与辽代意趣迥然不同——如山门的立柱和雀替(位于垂直相交的梁柱之间,稳固、美化结点),以及观音阁支撑檐角的细柱等。结合州志研读,他判定这些构件见证了清乾隆十八年(1753)高宗皇帝对独乐寺所做的整体改建。


【独乐寺山门/摄影:邱琼仪



【独乐寺山门檐下特写,可见清代维修时添加的雀替,与上部的辽代斗栱(关键性部件,传递屋顶荷载并承挑屋檐)和梁架共存,形成跨越八个世纪的“叠压”关系/摄影:崔金泽】



【独乐寺全景摄影链接】


梁思成1927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同年他与林徽因结婚,一同壮游欧洲,想必参观过古罗马斗兽场旁的君士坦丁凯旋门。独乐寺建筑的微观考察,因其刚刚结束对《清式营造则例》的研究,得以比早一年到访的日本学者关野贞更加科学,开创了中国建筑考古“原构辨析”的先河。


这也激发了梁思成对遗产修复的思考。他在调查报告末尾畅想,如果证据确凿,应该撤去清代构件,恢复观音阁的辽代原貌。


【梁思成独乐寺观音阁复原渲染图,可见去除清代擎檐柱并复原平座层辽代栏杆之后的效果/图片来源:网络】


正如夏铸九所言,梁思成源出欧美建筑史学院派,体现了黑格尔人类文明“单线进化论”的价值观,具有一定历史局限性。1990年代,在历时八年的独乐寺维修工程中,历代的“叠压”信息大多得到保留。

 

与梁思成由清而宋的法式研究相类似,建筑考古学也应由近及远,渐进回溯往昔。在北京故宫御花园内,有一处关于雀替的经典案例,是北大古建本科教学的“入门级”踏查对象。



【北京故宫御花园澄瑞亭/摄影:王藏博】


澄瑞亭位于御花园的西北角,与东北角的浮碧亭相对称。两组建筑的主体部分均为建于石桥上的攒尖顶(四条屋脊汇聚在顶部,形成四棱锥)方亭,横跨水池之上,南侧入口处衔接一座悬山顶(两坡屋顶,侧面悬挑出山墙之外)抱厦(贴附于主体建筑外的小型房屋)。澄瑞亭建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抱厦为清雍正十年(1732)添建

 

两段建造经历,在建筑本体上表现得清清楚楚——方亭和抱厦衔接处,相邻的雀替和绦环板(横梁之间带有雕饰的木板)无论形状还是纹饰都细微相异。明代方亭一侧的雀替,三瓣曲线柔和如蝉肚,绦环板的卷草花饰空灵古雅;而清代抱厦一侧的雀替,带有鹰嘴状的凸起,绦环板也略显壅塞。



【故宫御花园澄瑞亭,明代方亭与清代抱厦衔接处细部/摄影:崔金泽】

  

经由考古学“解锁”,建筑蕴藏的历史信息在眼前绽放,时代气息扑面而来,历久弥新。

 

在一座座古建筑“数据库”中,信息含量最丰富的是斗栱。作为东亚传统木构建筑的关键部件,这些由小型的(多为方形带凹槽,像支点一样抓持、垫托上下构件)、(条状构件,类似悬臂梁)、(斜向条状构件,类似杠杆)层层交织而成的构件组合,既有结构功能,又承载审美特征,是建筑断代的重要考量点。



【宋式斗栱-八铺作-《营造法式》注释】

 

【清式斗栱-《清式营造则例》】



【北京孔庙先师门/摄影:崔金泽】

 

北京孔庙竣工于元大德十年(1306),元末明初荒废,明永乐九年(1411)重修,历经元、明、清三代位置未曾改易,是曲阜以外等级最高的孔庙建筑群。第一道建筑先师门,虽然饰有典型的清代雀替和霸王拳(额枋端头装饰),但斗栱硕大,角科(转角位置的斗栱)尤显古制,比明代永乐迁都所创建的系列皇家建筑更为古老。

 

北大古建徐怡涛教授判断,先师门斗栱应为永乐初年遗物,代表元明交替期的北方官式做法,是北京城区现存最古老的木构斗栱之一。元大都城已不复存在,唯有深藏闹市的三两遗构尚可扑风捉影。



【先师门斗栱局部,古今信息“叠压”,见证首都三个独特的历史片段/摄影:崔金泽】

 

围绕斗栱还大有故事可讲。同样是一座古老的大门,河北正定隆兴寺天王殿(山门)所暗藏的历史记忆更为生动。

 

【河北正定隆兴寺天王殿/摄影:崔金泽】

 

隆兴建于隋开皇六年(586),北宋一代由皇室多次维修扩建,累至明清经久不衰,一千五百余年的修修补补留下丰厚遗产。寺内摩尼殿主体结构和斗栱大部仍为北宋皇祐四年(1052)原物,是华北地区重要的早期木构标尺。


 

【隆兴寺摩尼殿/摄影:崔金泽】

 

天王殿的斗栱殊为奇特——远观,硕大而理性的栱臂自柱头伸出,稳稳托住深广的屋檐;近看,栱臂下还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细小斗栱,遍雕祥云,像“弹幕”一样穿行在立面之上……拉斐尔如果目睹此情此景,也会说其上部“极其完美”而下部“毫无艺术性可言”吧!



【隆兴寺天王殿斗栱仰视,加亮部分为细小的祥云斗栱/摄影:崔金泽】

    

原来,这些不合拍的细小斗栱,是乾隆皇帝加盖的“印章”。与蓟县独乐寺一样,隆兴寺也为清代皇帝的驻跸之所,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在寺西增建行宫。为庆祝高宗皇帝七十大寿,乾隆四十四年(1779)大修寺院,将原本“癸丁向”的天王殿与牌坊、照壁一道调正,迁到中轴线正南。

 

工匠们重新组装了天王殿北宋时期的主体结构,却撤去了柱头铺作(斗栱组)第一跳华栱(底层向外伸出的栱),别出心裁地添饰了一圈当朝风格的祥云斗栱,造就了乾隆古稀留给华北大地的独特“纪念碑”。



【天王殿斗栱细部,可见清代添加的斗栱将北宋立面“打破”,两种体系的斗栱体量对比悬殊/摄影:崔金泽】

 

但是,这种差异化的共存,是基于价值认知而有意为之的吗?换句话说,清代迁建天王殿的工匠们,是为了节省工料,还是因为珍视古物,而将北宋斗栱保留至今?在没有思辨记录的情况下,透过其它类似案例,也许可以一窥究竟。

 

山西太谷安禅寺位于一所小学校内,主体建筑藏经殿为一座三开间歇山顶(四坡屋顶,侧面露出三角形山花)小殿,今天已经被改造为书画厅,因后世“伪装”,原貌久无人识。



【山西太谷安禅寺藏经殿远景/摄影:崔金泽】

 

藏经殿(最上方的檩条)上有北宋咸平四年(1001重建题记,可惜殿内屋架被全部遮挡,不得一见。粗略观察,外檐斗拱也无甚奇特,如麻叶头(叶片形状的端头做法)等是晋中明代以来的常见形制。


 

【安禅寺藏经殿,以及2011年古建踏查中的北大师生/摄影:崔金泽】

 

然而,一些濒临脱落的构件却暴露了大殿的本来面目——原来,大量的麻叶头、蚂蚱头(蚂蚱头形的端头做法)装饰都是单独的木块,像补丁一样添加到斗栱构件上。进而可以判明,后檐和补间铺作(柱子之间的斗栱)均为晚期维修所增添。“补丁”木块,是为了掩盖不同的形制,以统一维修后的建筑面貌。排除晚期干扰以后,藏经殿被篡改的原貌得以显现,恰恰反映了北宋特征,距今已逾千年。



【藏经殿东北翼角斗栱细部,涂红部分为明代维修所添加/摄影:崔金泽】

 

由安禅寺可见,晚期的工匠在维修前代建筑时,虽然注意到了形制的不同,却通过种种方法进行矫正,与“当代”相统一。回头再看隆兴寺天王殿,嵌入清代斗栱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类似欧洲文艺复兴以来对历史与风格的认知,直到1930年代确立“建筑是美术”以后才在中国出现。

 

当然,人类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任何笼统的文化理论,都不能排除个别例外的存在。陈师道在《后山丛谈》提到,北宋初著名木工喻浩曾对开封大相国寺唐代门楼的翼角如痴如醉:“每至其下,仰而观焉,立极则坐,坐极则卧,求其理而不得。”在河南济源,有一座古代建筑也许可以印证喻浩的痴迷。



【河南济源济渎庙寝宫/摄影:崔金泽】

 

河南济源济渎庙始建于隋开皇二年582,是古代官方祭祀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之“四渎”神庙中唯一幸存的建筑群,庙后临渊门内的方池“小北海”即古济水之东源。


 

【济渎庙“小北海”/摄影:崔金泽】

 

济渎庙的主体建筑平面呈“工”字形,前殿渊德大殿和中间的穿廊仅存遗址,唯有寝宫保存至今。这座建筑气势不凡,屋顶平缓,出檐深广,被广泛认定为宋开宝六年(973重建后的遗物。其斗栱节奏疏朗,尤其是偷心造(华栱上不施任何构件)、泥道单栱(底层只用一道横栱)且与令栱(最外跳上的横栱)等长,在河南地区确属宋初特征。



【济渎庙寝宫斗栱及屋顶细部/摄影:崔金泽】

 

然而移步殿内,但见凌乱的梁架纵横交接,许多构件上还能看到截断、挪用、拼凑的痕迹,逻辑甚为混乱。显然,寝宫的内部结构是清代打散重修的结果,唯外檐斗栱被刻意保留。

 

据北大古建助理教授彭明浩研究,山西太原晋祠献殿、河北正定隆兴寺慈氏阁上也可见到类似的“拟古”现象——即早期特征在后代维修中得到保留或模仿。因为喻浩与大相国寺的传说,这不禁令人浮想联翩——古代的工匠们,真的会跨越时空向同行致敬吗?



【寝宫内部结构/摄影:崔金泽】

 

 

第二章:见微知著——宏观层面的历史建筑考察

 

冬已半时梅馥馥,春将处日融融。

摩娑艮岳峰头石千古兴亡一览中。




【北京北海琼华岛永安寺/摄影:崔金泽】

 

乾隆七年(1742,高宗皇帝游历西苑永安寺,在“摩娑”了相传来自艮岳的湖石后,感概宋金兴亡,原地刻诗于“昆仑石”以求江山永固。公元1127年金兵汴京(今开封)宋徽宗亲自设计的艮岳被毁,湖石迁往燕京(今北京)修建琼华岛。

 

访古、读碑与吟诗,历来是中国式怀古的不二法门。建筑考古则更进一步,透过区域形制的源流分析,见证社会动荡、政权更替乃至民族融合。北大古建自1999年以来坚持在山西、河北、河南等地开展早期建筑调查研究,基于类型学建立分期谱系,结合宋辽对峙、宋金之交的社会变迁,以物证史,正本清源。这也是广义考古学的终极任务



【河北正定广惠寺华塔(左)及涞水庆华寺华塔(右)/摄影:谭镭、崔金泽】

 

19941999年,河北正定广惠寺华塔大修,工作人员于塔内二层墙皮下发现三处北宋刻划题记,其中两处为太平兴国四年(979)六月“龙卫佑第二军第一指挥”和“侍卫步军”所留。北宋建国后,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夙愿引发长达二十五年的宋辽战争。太平兴国四年七月,宋太宗率师北伐,结束了边境地带短暂的繁荣互市。广惠寺华塔内的题记,很可能正是将士们启程征辽之前的留念,它与辽统区的河北涞水庆华寺华塔遥相呼应,既见证了和平时期的人文交流,又镌刻了战争的伊始,令人唏嘘。

 

河北定州开元寺料敌塔始建于北宋咸平四年(1001,历时五十余年修造完成,高达83.7米。因临近边境,佛塔又具军事瞭望功能,堪称北宋国门的标志,是宋辽对峙时代的真实写照。



【河北定州开元寺料敌塔/摄影:崔金泽】

 

至公元1005年,宋辽签订《澶渊之盟》划白沟河而治,边境地区迎来两百余年的稳定。为加强与中原地区的交往,辽圣宗于统合二十五年(1007)建中京城(今内蒙古赤峰宁城县大明镇)。这座新的陪都仿照汴京街巷布局,并广充汉民,是辽代中晚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为向定期纳贡的宋使展现辽国实力,城内建筑甚为宏阔。特别是宫城东侧的大明塔,高达80.22米,仅次于北宋定州开元寺料敌塔,体量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内蒙古宁城辽中京城遗址大明塔/摄影:北大古建团队】

 

频繁的经贸交流,也为晋北至冀中一带勾勒出独特的文化景观——不论是出于军事瞭望,还是国力角逐的外交手段,边境两侧遍起佛寺,一时间高塔林立。


【河北涿州云居寺塔(左)及智度寺塔细部(右)/摄影:崔金泽】

 

河北涿州云居寺智度寺塔建于辽太平十一年(1031大安八年(1092间,高度均超过40米,彼此相距不远,双塔凌云;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高67.31米,据传有辽国皇室背景,是世界现存最高的古代木构建筑。中国存世佛塔大多为砖石仿木结构,多层楼阁式的“应县木塔”堪称孤例,乃绝世珍宝。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 /摄影:崔金泽】

 

北宋一侧,还有高63.85米的河北景县开福寺舍利塔。塔内的砖铭尤其动人:“奉为亡女二娘子施砖一千口,奉为亡兄祥臣施砖五十口,用兹追荐,愿转生天界,生生世世常行正念,得六法罗终证佛果,及合家眷属共施砖一百五十口,各愿福慧增益者。时大宋元丰二年己未岁(1079)三月十日……”多少国仇家恨,终归儿女情长。



【河北景县开福寺舍利塔/摄影:崔金泽】

 

契丹族原为唐朝臣属,立国后建筑传统多承唐制。辽宋政权割据,建筑形制之流变相脱节。以辽塔为例,转角铺作的栱身一般自立面延伸而出,与其平行,如河北涿州永安寺塔;而相应的北宋主流做法则是垂直于立面,如河北石家庄彪村兴隆寺塔



【河北涿州永安寺塔(左)及石家庄彪村兴隆寺塔(右),可明显看出转角铺作的不同结构逻辑/摄影:崔金泽】

 

然而,也有两种斗栱共存的案例存世,如广惠寺华塔、应县木塔。特别是位于宋统区的河北故城饶阳店庆林寺塔,塔身汇集多种斗栱形制,转角铺作在各级间灵活转变,目光扫视如扇动的蝴蝶双翅,彰显了边境地带特有的文化多样性。



【河北故城饶阳店庆林寺塔及塔身细部/摄影:崔金泽】

 

在北宋腹地,建筑形制的流变,也与政治及社会风尚的变革相辅相成。保存有中国70%以上元以前早期木构建筑的晋东南一带,由于实物遗存丰富、时间分布完整,这种互动关系体现得尤其生动。



【山西高平南赵庄二仙庙大殿,近期由北大古建团队断代为北宋乾德五年967)遗构,为已知最早的北宋建筑/摄影:崔金泽】

 

五代至北宋初,今山西东南部的晋城、长治一带,建筑形制基本承袭了唐末以来北方地区主流做法。建于北宋天圣八年(1030)的晋城陵川南吉祥寺大殿,斗栱除使用丰富的45度斜栱外,比较明显的特征还有施补间铺作一朵,以及批竹昂(昂面平直斜杀)、各斗底部曲线和缓等。



【山西陵川南吉祥寺大殿(2004年旧貌)/摄影:崔金泽】



【南吉祥寺大殿斗栱细部/摄影:崔金泽】

 

宋神宗即位后,为扭转长期积贫积弱,于熙宁二年(1069命王安石“托古改制”——除颁布一系列富国强兵的法案外,还重新训释《周礼》以为理论基础,确立变法的正当性。这场巨大的变革,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各个方面,强化了宋初以来的“复古”思潮,在建筑上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山西高平开化寺大雄宝殿, 内部还保存着全国仅见的大型北宋壁画,已由北大古建团队进行高清扫描,并举办VR展览/摄影:崔金泽】



【开化寺东壁画照片


 

【开化寺西壁画照片


【高平开化寺壁画展览现场体验照片+VR全景

 

山西高平开化寺大雄宝殿建于北宋熙宁六年(1073),据北大古建徐怡涛教授研究,它见证了形制“复古”的非线性演进,年代上恰好处于变法时期。大殿斗栱上,再次出现不用补间铺作的情况。这本是南北朝、隋、唐时期的主流做法,与南吉祥寺大殿意趣迥异。同时,各斗底部的曲线徒然加剧,下撇出峰,此种早已不见流行的做法甚至可以上溯到汉代,风格奇古。



【开化寺大雄宝殿斗栱细部/摄影:崔金泽】

 


【开化寺大雄宝殿壁画中的建筑形象,与同时期地面建筑形制一致/摄影:崔金泽】

 

其它如北宋元祐四年(1089)的山西泽州青莲寺大殿、绍圣五年(1098)的平顺龙门寺大雄宝殿等,均反映出了相同的“复古”特质。

 


【山西泽州青莲寺大殿/摄影:崔金泽】

 


【山西平顺龙门寺大雄宝殿/摄影:崔金泽】

 

北大古建多年来在晋东南实地调研,重新发现、断代了一批北宋遗构,如陵川礼义崔府君庙山门、长子布村玉皇庙、长子小张村碧云寺大殿长治长春村玉皇观大佛殿等,为这一时期勾勒出更加丰满的建筑群像。



【山西陵川礼义镇崔府君庙山门,已知唯一的北宋木楼阁/摄影:崔金泽】


 

【山西长子布村玉皇庙大殿/摄影:崔金泽】

 


【山西长子小张村碧云寺大殿/摄影:崔金泽】

 


【被近代砖墙包砌的长治长春村玉皇庙大佛殿斗栱(2011年旧貌)/摄影:崔金泽】

 

北宋崇宁二年(1103)颁行的《营造法式》,本为关防工料、规范政府开支的官修准则,其中详细的形制做法却对民间营造产生深远影响。十余年后,涟漪波及晋东南,建筑上粗犷疏朗的古风开始向法式定义的醇和柔美靠拢。约建于大观元年(1107)的山西晋城南村二仙庙大殿,斗栱的结构逻辑依旧,却已可见法式主推的琴面昂(昂面呈弯曲的弧面),见证了时代风尚的转型。



【琴面昂1-初祖庵】

 


【琴面昂2-初祖庵】


 

【山西晋城南村二仙庙,被晚期献殿半掩的正立面/摄影:崔金泽】



【山西平顺回龙寺大殿,北大古建团队2001年踏查中发现,断为宋末金初遗构/摄影:崔金泽】

 

宋金之交,政权更替并未阻碍《营造法式》的进一步普及。相反,金朝迁都燕京以后,海陵王加快推行汉制,全面学习北宋典章文物。据《金虏图经》载,中都城宫殿设计直接摹自北宋,甚至拆用汴京构件陈设,对北宋制度的觊觎可见一斑。

 


【山西陵川龙岩寺大殿(2004年旧貌)/摄影:崔金泽】

 

在此语境下,建于金天会七年1129)的陵川龙岩寺大殿,已透露出浓郁的北宋官方审美范式。还有建于金皇统二年(1142)至大定五年(1165)间的山西陵川西溪二仙庙后殿,斗栱纤巧细腻,使用标准的琴面昂,明间(正中两柱之间)补间铺作增至两朵。



【山西陵川西溪二仙庙后殿/摄影:崔金泽】

 


【西溪二仙庙后殿斗栱细部/摄影:崔金泽】

 

经北大古建踏查断代的同时期金代木构,还有山西长子韩坊尧王庙大殿、长治赵村观音堂等。

 


【山西长子韩坊尧王庙大殿/摄影:俞莉娜】

 


【山西长治赵村观音堂/摄影:崔金泽】

 

有研究表明,“法式”很可能在金初的晋南一带被民间摘录重刻。这些历史背景塑造了晋东南一个有趣的特性——即最符合《营造法式》的建筑恰恰不属于北宋,而是在金代中前期大量涌现。如果不考虑建筑考古的认知和地域性历史背景,单纯观察建筑的“风格”表象,断代被误导,后续阐释必然会陷入君士坦丁凯旋门式的循环论证……既无法揭示历史真相,更难建立合理的当代审美观。

 

 

结语:中国古代建筑的当代审美——关于看见历史的能力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他不能不引起鉴赏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智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回看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建筑意”,我们不禁要问:有了“聪明的建造”和“时间的洗礼”,就一定能引起鉴赏者的融会感触吗?在拉斐尔的时代,人们无法欣赏罗马帝国晚期的艺术;在维奥莱·-杜克之前,人们很难感悟中世纪哥特建筑的力量;直到中国营造学社的创立,受过良好训练的西方学者,仍旧无法认同中国建筑具有艺术性和历史性。

 


【陕西西安汉长安城未央宫前殿遗址/摄影:崔金泽】

 

1930年,朱起钤在营造学社的开会演辞中提到,中国建筑的研究不能仅仅关注建筑本身,而应彰显其“于全部文化之关系”。这也正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栖居”之本意——即人与建筑之间的精神互动。

 

中国传统匠作体系,造就了建筑本体上非个人化的设计和审美倾向使形制演变大致可以用考古类型学归纳,从而印证宏观的历史变迁。这种特性别于西方文艺复兴后的建筑师设计传统,自然无法契合其审美乃至保护理念



【陕西西安大明宫紫宸殿遗址展示工程/摄影:崔金泽】

 

如何让顽石点头?也许,建立适合自己美观才是当务之急。用适当的方式重建我们对于“历史感”的表达,维护看见历史的能力。中国古代建筑可否、以及如何被视为艺术品?其价值是否必然来某个工匠的艺术意志kunstwollen?每一个在华夏大地驰骋壮游的人,都值得对此展开自由的思考。



【北京香山静宜园大永安寺薝蔔香林阁复建工程前后对比/摄影:崔金泽】


【传统手工测绘(崇明寺)】

 

【无人机航拍】


 

策展:徐怡涛、崔金泽

撰稿:崔金泽

 


参考文献

《历史及其图像》弗朗西斯·哈斯克尔(英)

《建筑保护史》尤噶·尤基莱托(芬兰)

《建筑人类学》维克多·布克利(美)

《建筑十书》维特鲁威(古罗马)

《文物建筑形制年代学研究原理与单体建筑断代方法》徐怡涛

《试论作为建筑遗产保护学术根基的建筑考古学》徐怡涛

《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梁思成

《蓟县独乐寺——中国现存最古老之木构建筑与最大塑像》关野贞(日)

明清北京官式建筑角科斗栱形制分期研究——兼论故宫午门及奉先殿角科斗拱形制年代》徐怡涛

《历史的断痕》崔金泽

河北省中南部地区明以前寺庙建筑研究》崔金泽

《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巫鸿(美)

《现代中国建筑话语的发生》王凯

河南宋金元寺庙建筑分期研究》王敏

《形式的延续与转变——试论建筑群中早期建筑对晚期建筑的影响》彭明浩

《山西高平南赵庄二仙庙大殿调查简报》杭侃徐怡涛彭明浩刘未陈豪杨佳帆吴煜楠尚劲宇吴小红潘岩

《长治、晋城地区的五代、宋、金寺庙建筑》徐怡涛

山西长子慈林镇布村玉皇庙》徐怡涛

《山西平顺回龙寺测绘调研报告》徐怡涛

《山西南部古建筑调查》徐怡涛

《中国建筑史》伊东忠太(日)

《破题:刍议中国文物古迹的物质性再造问题》崔金泽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缺席》 巫鸿(美)

《文物古迹的现代崇拜:其特点与起源》阿洛伊斯·李格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