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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推己及人

发布时间:2019-12-04

编者按


本文系费孝通先生在1999年民盟中央、清华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共同召开的纪念潘光旦先生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张冠生根据录音整理。文稿原载于《读书》1999年第12期。值此潘光旦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文研院将于127日举办潘光旦与中国社会学——纪念潘光旦先生诞辰120周年研讨会暨《潘光旦全集》启动仪式,特转载此文,以飨读者。

 

潘光旦先生




推己及人

费孝通

 

接到参加纪念潘光旦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的通知,我就开始想该怎么讲,花了很多时间。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在这个会上,怎么表达我的心情呢?想了很多,也确实有很多话可以讲讲。可是我来开会之前,我的女儿对我说:不要讲得太激动,不要讲得太多。我马上就到九十岁了,到了这个年龄的人不宜太激动。可是今天这个场合,要不激动很不容易。我同潘先生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我同他接触之多,关系之深,大概除了他的女儿之外就轮到我了。从时间上看,我同潘先生的接触要比他有的女儿还要长一些。小三出生之前,我已经和潘先生有接触了。我们是在上海认识的,时间是一九三〇年之前,早于我来北京上学的时间。后来,在清华大学,我和潘先生住得很近,是邻舍。到了民族学院,住得更近了。有一个时期,我们几乎是天天见面,一直在一起,可以说是生死与共,荣辱与共,联在一起,分不开了。这一段历史很长,我要是放开讲,可以讲上半天。

 

左起:潘光旦、费孝通夫人孟吟、费孝通(张祖道摄于1955年5月)昨天晚上我还在想,要讲潘先生,关键问题在哪里?我觉得,关键是要看到两代人的差距。在我和潘先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两代人之间的差距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同潘先生的差距很清楚,我同下一代的差距也很清楚。差在哪儿呢?我想说,最关键的差距是在怎么做人。做法不同,看法不同。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才能觉得过得去?不是人家说你过得去,而是自己觉得过得去。这一点,在两代知识分子之间差别很大。潘先生这一代和我这一代就差得很远。他是个好老师,我不是个好学生,没有学到他的很多东西。

 

潘先生这一代人的一个特点,是懂得孔子讲的一个字:己,推己及人的己。懂得什么叫做,这个特点很厉害。己这个字,要讲清楚很难,但这是同人打交道、做事情的基础。归根到底,要懂得这个字。在社会上,人同别人之间的关系里边,有一个字。怎么对待自己,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首先是个,是。在英文里讲,是self”,不是“me”,也不是“I”。弄清楚这个“self”是怎么样,该怎么样,是个最基本的问题。可是现在的人大概想不到这个问题了。很多人倒是天天都在那里为自己想办法,为自己做事情,但是他并不认识自己,不知道应当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

 

左起:费孝通、孟吟、潘光旦、吴文藻潘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对这个问题很清楚。他们对于怎么做人才对得起自己很清楚,对于推己及人立身处世也很清楚。不是潘先生一个人,而是这一代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首先是从己做起,要对得起自己。怎么才算对得起呢?不是去争一个好的名誉,不是去追求一个好看的面子。这是不难做到的。可是要真正对得起自己,不是对付别人,这一点很难做到。考虑一个事情,首先想的是怎么对得起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这可以说是从里边推出来的一种做人的境界。

 

这样的境界,我认为是好的。怎么个好法,很难说清楚。如果潘先生还在世的话,我又该去问他了。在我和潘先生交往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把他当成活字典。我碰到不懂的问题,不去查字典,而是去问他。假定他今天还在,我会问,这个字典出在哪儿?在儒家学说里边,这个世界的关键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它提出推己及人一日三省吾身是要想什么?人在社会上怎样塑造自己才对得起自己?潘先生在清华大学开过课,专门讲儒家的思想。我那时候在研究院,不去上课,没有去听。后来我想找到他讲课的时候别人记录下来的笔记。新加坡一个朋友叫郑安仑,听过潘先生的课。我要来了郑安仑的课堂笔记,可是他记得不清楚。我后来想,其实不用去看潘先生讲了些什么,他在一生中就是那么去做的。他一生的做人做事,就是儒家思想的一个典型表现。他不光是讲,更重要的是在做。他把儒家思想在自己的生活中表现了出来,体现了儒家主张的道理。

 

这个道理的关键在哪里?我最近的一个想法,是觉得关键在于字。是最关键、最根本的东西,是个核心。决定一个人怎么对待人家的关键,是他怎么对待自己。我从这个想法里想到了自己。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看人看我,意思是讲我看人家怎么看我。潘先生同我的一个不同,是他自己能清楚地看待自己。我这一代人可以想到,要在人家眼里做个好人,在做人的问题上要个面子。现在下一代人要不要这个面子已经是个问题了。我这一代人还是要这个面子,所以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们深一层,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这一点很难做到。这个问题很深,我的力量不够,讲不清楚,只是还可以体会得到。我这一代人还可以体会到有这个问题存在。

 

1957 年 1 月 6 日,潘光旦(拿烟斗者)为土家族识别工作,来到四川秀山县石堤与土家族老人座谈孔子的社会思想的关键,我认为是推己及人。自己觉得对的才去做,自己感觉到不对的、不舒服的,就不要那样去对待人家。这是很基本的一点。可是在现在的社会上,还不能说大家都是在这么做了。潘先生一直是在这么做的。这使我能够看到自己的差距。我看人看我,我做到了,也写了文章。可是我没有提出另一个题目:我看我怎么看。我还没有深入到这个字,可潘先生已经做出来了。不管上下左右,朋友也好、保姆也好,都说他好,是个好人。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怎么对人,知道推己及人。他真正做到了推己及人。一事当前,先想想,这样对人好不好呢?那就先假定放在自己身上,体会一下心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今天讲潘先生,主要先讲这一点。我想这一点会得到大家的赞同,因此可以推广出去,促使更多的人这么去想,这么去做。现在的社会上缺乏的就是这样一种做人的风气。年轻的一代人好像找不到自己,自己不知道应当怎么去做。

 

要想找到自己,办法是要知道自己。不能知己,就无从推己。不能推己,如何及人?儒家不光讲推己及人,而且讲一以贯之,潘先生是做到了的。我想,潘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在这个方面达到的境界,提出的问题,很值得我们深思。现在,怎么做人的问题,学校里不讲,家里也不讲。我们今天纪念潘先生因此很有意义。怎么做人,他实际做了出来。我作为学生,受潘先生的影响很深。我的政治生命、学术生命,可以说和潘先生是分不开的。我是跟着他走的。可是,我没有跟到关键上。直到现在,我才更清楚地体会到我和他的差距。在思考这个差距的过程中,我抓住了一个做人的问题,作为差距的关键。我同上一代人的差距有多大,我正在想。下一代人同我的差距有多大,也可以对照一下。通过比较,就可以明白上一代人里边为什么有那么多大家公认的好人。

 

拄着双拐穿行在川滇藏边界搞田野调查的潘先生潘先生这一代人不为名,不为利,觉得一心为社会做事情才对得起自己。他们有名气,是人家给他们的,不是自己争取的。他们写文章也不是为了面子,不是做给人家看的,而是要解决实际问题。这是他们自己的之所需。我们可以从他们身上受些启发,多用点脑筋,多懂得一点字,也许就可以多懂得一点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有一种超越自己的力量。有些文章说潘先生含冤而死,可是事实上他没有觉得冤。这一点很了不起。他看得很透,懂得这是历史的必然。他没有怪毛泽东。他觉得文化大革命到那个地步不是毛泽东的意思。为什么呢?他推己及人,想想假定自己做毛泽东会是什么样的做法,那根本不会是这个做法。因此不应该怪他。这就是从字上出来的超越一己荣辱的境界。这使潘先生对毛泽东一直是尊重的,是尊重到底的。他没有觉得自己冤,而是觉得毛泽东有很多苦衷没法子讲出来,也控制不住,最后演变成一场大的灾难。潘先生经历了灾难,可是他不认为应该埋怨哪一个人。这是一段历史的过程。潘先生是死在我身上的,他确实没有抱怨,没有感到冤,这一点我体会得到。他的人格不是一般的高,我们很难学到。造成他的人格和境界的根本,我认为就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推己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