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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皓明:踏着品达的足迹漫步西西里

发布时间:2024-03-26

2021年6—7月间,文研院邀访学者、美国瓦萨大学刘皓明教授前往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作了一次访古旅行,其间刘老师先后在西西里岛的九个历史名胜古城寻访古迹,并以此为基础写下了访古纪行的文字。这次访古的主线是西西里岛上的古希腊遗迹,作为古希腊伟大抒情诗人品达(Pindaros)的完整作品的首个、也是唯一一个中文译者和古典学者,刘老师的访古之旅以品达的踪迹为经线,沿途穿插以对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的文物古迹的探访,由此编织出一幅西西里的诗歌、建筑、造型艺术、历史和自然景物的画卷。近期,刘老师将这些纪行文字结集,以《西西里访古纪行》为题出版。本期我们选取了书中的若干片段,希望读者可以在刘老师的带领下一同漫步西西里。感谢刘老师授权转载。


踏着品达的足迹漫步西西里


文 /刘皓明



刘皓明:《西西里访古纪行》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


一.卡塔尼亚之一

圣母神龛


沿着教堂一侧的街道,我继续朝我以为酒店店员跟我说起的餐馆的方向向西走。在先穿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小巷,再过了一条两个反向单行道汇聚的街道后,我进入了一片看去十分破败的街区(图1)。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我大约是走错方向了。但是这个街区虽然破败,显然在它衰落之前,周边的房屋在建筑艺术上曾经是十分考究的,其中有一座圣婴堂(Chiese Cattolica del Santo Bambino)的建筑风格在这条街上尤显突出(图2),只不过而今它们大都为涂鸦把粉饰墁灰(stucco)尚未脱落的外墙弄脏弄乱了。而且街道上到处是垃圾和宠物或城市野生动物遗留的粪便,有些地方的建筑墙壁甚至成了危墙,被人用钢架加固起来。然而就是在这样破败、此时几乎阒无一人的街道的一侧,有个在意大利街头常见的镶着玻璃的圣母神龛(Madonnelle,图3),神龛下面摆放着仍然新鲜的百合花束:虔诚镶嵌在凋敝之中,仿佛亘古以来这两者就一直是浑然一体、是人的最本真的处境的写照似的。所以,我虽然明知走错了路,却在这里逗留良久,不愿离去,在暮霭中感受这破败中的辉煌,凋敝了的优美,沉浸于一种莫名的感伤里。只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斯台西库罗广场背后人迹稀少的这片街区所带有的一缕忧伤,成为我的西西里印象的基调,让我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哪怕在面对古希腊遗留的宏大的神庙残迹时,在蓝天碧海和红色岩土之间,在恍惚中仿佛听到的雄伟、宏大的主旋律的背后,仍能察觉到在我心中的深处,有一缕细若游丝的、感人至深的熟悉而亲切的旋律,始终萦绕不去。



图1 破败的街区




图2(左):圣婴堂;图3(右):圣母神龛



二.卡塔尼亚之二

我入住的酒店,就像开设在意大利城市中老城区里的大多数酒店一样,原本是一幢宫府式的楼。昨天傍晚我拖着行李入住时就已发现,楼里的电梯是20世纪前半期常见的那种老式电梯(图4)。这种电梯一般安装在楼内盘旋而上的楼梯中间空出的天井里,电梯运行的空间由黑色铸铁的栅栏围起来。各楼层上电梯的入口也是同样的黑铁栅栏样式的伸缩门。进入电梯时需要横向侧推外层的铁栅栏门,再推开电梯车厢上多为木制的内门,进入后要回身把外门和内门都拉回原位关好,再依照要去的楼层揿黑色赛璐璐质的按钮,电梯才会启动。下了电梯,也要转身把内外门都关好,这样有人在别的楼层揿下按钮呼叫电梯的时候,电梯才会启动,上升或下降到有人呼叫的楼层,否则就会一直停在原地不动,耽误他人使用。由于电梯外层四周是铁栅栏,而电梯车厢四面或三面有玻璃窗,所以在电梯运行过程中,无论是站在电梯前等候或是在楼梯上上行或下行,人们是可以眼看着电梯里的人上升或下降的。而且这样的电梯一般最多只可容纳一两个人,更为电梯的升降增添了一种仪式感。



图4 老式电梯


乘着这种20世纪前期风格的老电梯,我心中油然产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这也是我昨晚感受到的那种亲切气氛的一部分。因为在我的童年时代,在故乡天津,由法国人保罗·慕乐(Paul Müller)设计的带有巴洛克因素的折衷风格的劝业场里的电梯就跟眼前的这个是一模一样的:记得那时进入电梯,揿下按钮,便在站在商场一楼的彩石拼砌的地板上候乘电梯的顾客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在商场中间透过天窗照射下来的一束阳光的沐浴中,缓缓升起。在今天,早已凋敝的天津劝业场里的老电梯早已被拆除了,就像民园体育场因改建而拆除了观众看台一样(今天就我所知在天津这样的老电梯唯一保留下来的地方是利顺德饭店)。当一个有精致的、自成一体的审美、且有与之相匹配的工艺为这样的审美提供物质化实现的时代过去了,被一个与这个时代的文明完全不同的新世代取代了之后,前一时代的美以及与之密切相连的风俗往往不仅不再受到欣赏,而且甚至会被视为丑恶和堕落而遭遇仇恨和清洗。在这一过程里,前一时代精心建造的建筑,连同其他更小规模的艺术品,都会成为牺牲品,无一幸免,它们全都会被粗暴地改造、拆除、直至被当作无主的建材遭到掠夺,而旧时代的营造法式和工艺也会迅速失传。民园体育场也好、劝业场也好,乃至更著名的北京西郊的圆明园也罢,无一例外。在西西里,我也将很快看到古希腊建筑在文明灭亡之后遭遇的类似命运。


三.卡塔尼亚之三

旧房子和城市记忆


从熊堡中出来,我沿着环绕它的街道饶有兴趣地观赏周边的民居,其中北边的一幢看去已经全然废弃的房子的破败程度,甚至超过了昨晚我在圣比亚吉奥堂后面的街巷里看到的房子。可是这样的破败景象并未令我心生嫌弃或者蔑视,反而比昨晚看到的街区更强烈地唤起我的乡愁。我又想到了昔日天津的南市和四城一带那些中西合璧的民居、商铺、娱乐场所等老房子。它们虽然在建筑预期寿命上比不上卡塔尼亚的这些,它们原本设计的舒适程度——房屋的高度、宽敞以及内部结构细节——和所使用的建筑材料也都比眼前的这些屹立了几百年的房子要粗陋很多,特别是由于天津的那些老房子长期缺乏维护和贫民窟化等问题,极大地降低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生活质量,同时也破坏了它们的外观景观价值,但是它们原本在建筑艺术上都是有着值得尊敬、值得欣赏的追求的,在整体布局上更是充满了人情,人们住在其中,可以有童年、可以有爱、有高邻、有亲戚往来;儿童可以围观新娘、街坊邻居们可以迎接产房里接回的婴儿,或者隔窗窥视来访的陌生人,孩子从这里走出去上学,老师沿街一家一家家访,有时,街头小学校的鼓乐队还可以在街上吹吹打打地游行;人们也会把病人或装在棺材里的死者从胡同里抬出,在临街的房子里设置灵堂,一代又一代人就这样在这里开始和终结;那时的街道在早晨都笼罩在如金尘般氤氲的朝阳里,与街边早餐店冒出的蒸汽和炉烟混在一起,街面上隆隆穿行着有轨电车和汽车,马路被狭窄的便道边沿儿上竖起的铁管栏杆分开:这是我记忆中的天津故城,是我心目中城市应有的样子,是我的乡愁的寄托。然而它们不像西西里的卡塔尼亚的老屋这样被保留,而是早已被粗暴地、无情地夷为平地,在它们的原址上,暴发户们建起了几十层高的毫无人性的粗劣的混凝土大楼,它们的高度和体积远超人类的维度,仿佛它们是给巨人族居住和使用的。就这样我熟悉的街市消失了,人流消失了,店铺消失了,曾经世世代代在此居住的人们被连根拔起、抛散到远郊,彼此失联,人们在自己的家乡成了播散地(diaspora)上的漂泊者,没有了街坊邻居,婚姻嫁娶也罕见了,于是孩子变得稀缺,小学校都关闭了,我那个曾经有很多建筑珍品、熙熙攘攘、充满生命的故乡城市就这样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无机丛林,我已经没有了故乡。想到这里,我耳边仿佛响起了一生热爱意大利的美国的伟大诗人和先知庞德(Ezra Pound)朗诵他那首名诗时的声音:


有了高利贷

有了高利贷没有人能有优质的石材建造的房子

每块石头都削凿得平滑而且严丝合缝……

……

有了高利贷

没有人能见到贡查迦他的后嗣和他的姬妾

没有哪幅画创作出来是为了长久流传或是为了伴人生活

而是创作出来就为了售卖而且要速卖

有了高利贷,对自然造孽,

……

……

高利贷让石凿生锈

让手艺和手艺人生锈

……

高利贷杀戮了子宫里的胎儿

令青年人的求爱终止

它把偏枯带上床,躺

在年轻的新娘和她的新郎中间


四.叙拉古

阿惹推撒泉


徜徉在广场上、从各个角度反复观赏了四周的建筑之后,我沿着圣路济亚修会堂一侧的小巷朝西南方向斜插下去,很快就又走到了海边。在与海水相隔仅数米的地方,我看到有一个为石柱加铁栏的围栏圈起来的池塘,池塘的水面上生长着茂密的莎草(Cyperus papyrus),池塘的一角还有一颗苏铁树:这里就是品达曾数次咏唱过的闻名古代的阿惹推撒(Fonte Aretusa,图5)了。



图5 阿惹推撒泉


在为各隆的妹夫绪洛米俄(Chromios)赛马得胜而作的《涅墨亚赞歌第一首》的开头,品达通过向俄耳图癸亚岛和岛上的这眼泉呼吁,策略地点出了这个名胜背后的神话传说的梗概:


阿尔斐俄河庄严的喘息憩所!

名城叙剌古的花枝俄耳图癸亚!

阿耳太米的席榻!逮罗的姊妹!


除了前面提到的俄耳图癸亚岛是阿波罗的姊妹阿耳太米的诞生地以外,这几句诗还提到了有关我眼前这眼泉水的神话传说。首先,阿尔斐俄河是希腊本土的珀洛之岛(俗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一条河,发源于阿耳卡狄亚(Arkadia)山区、流经奥林匹亚,这是一个地理事实。其次,在神话里,希腊本土的这条河同远在西西里的俄耳图癸亚岛的这眼泉发生了有趣的关联。关于这个神话,保桑尼亚(Pausanias)《希腊志》记载的简略的版本说,猎人阿尔斐俄(Alpheios)与同样以狩猎为业的追随处女猎神阿耳太米的姹女阿惹推撒相遇,随即陷入热恋,然而却遭到姹女的拒绝。后者为了逃避这位猎人的热烈追求,从珀洛之岛逃到西西里岛旁的俄耳图癸亚岛上,在此变为泉。阿尔斐俄也因失恋而变为小河。但是不知怎的化为小河的阿尔斐俄随即也从珀罗之岛一路跟过来,终于在这里与化为泉水的阿惹推撒合为一体。诗中所说的“喘息憩所”,就是诗人想象中的阿尔斐俄一路追来,到达俄耳图癸亚岛时喘息未定的样子。


除了叙述神话传说,品达在另一首写给希厄戎的诗中更是直接道出,他愿意像医神阿斯克累庇俄(Asklepios)或派安阿波罗(Paian Apollon)携医术来到遭受病痛折磨的人那里一样,携带诗歌前来为疾病缠身的叙剌古僭主希厄戎减轻痛苦:


我会在舟中割裂伊奥尼亚海来到

埃特纳的阿惹推撒泉畔作客。


而今我也来到了叙剌古、来到阿惹推撒泉畔,然而不是我有任何灵丹妙药能给任何人治病,而是追寻着像医神一样能用他的诗歌慰藉他人的品达的踪迹,到他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来取他为希厄戎开出的药方,好保养现代人的精神和体魄。无论如何,能够亲自来到阿惹推撒泉边,真是胜过书本上的知识无数!在此时此地亲眼得见这处我向往已久的胜景,令我感到惊讶的首先是,这眼甜水泉距离海边是如此之近!甘甜的泉水与咸涩的海水之间仅有数米之隔,在我看来这不啻为自然的奇迹(虽然西塞罗曾说他来到这里时看到泉就已经有人工修建的堤坝保护了)。不难想象,近三千年前,当希腊殖民者们从希腊本土、特别是从珀罗之岛乘船来到这里时,对于历经海上磨难的他们,在一下船的地方就能找到补充淡水的甘泉会是多么幸运!这也就不难理解,关于这眼甘泉能够产生如此美妙的神话传说了。维吉尔曾说“靡泉不圣”(nullus enim fons non sacer),这句话在古代,实在是太有意义了,因为习惯了自来水的现代人很容易忘记,在古代,泉水就意味着生命和生活,可以说是文明的乳母。通过神话故事把故土珀罗之岛上流经名城奥林匹亚的小河同这眼在海外新地发现的甘泉联系起来,西西里的希腊人在其中寄托了多少对故土的怀恋和对新邦的期望呢!让我惊异的另一个奇妙之处是,阿惹推撒的泉水中生长着莎草。莎草是一种热带草本植物,主要产于埃及。在欧罗巴,据说只在西西里岛上的这里和卡塔尼亚可见。莎草虽然只是一种草,可是用莎草制造的莎草纸曾是地中海沿岸人民广泛使用的书写材料,是古代文明的重要载体,能在这里亲眼看到这种草的真容真是令我感到既神奇又幸运。我于是想,阿惹推撒泉周边的街道上的旅游纪念品店里一定会有用莎草纸制做的纪念品出售吧,可是我逛了几家都没有找到,多少令人遗憾。


五.阿格里真托

歌德这里所描述的有城墙屏障的吉耳真蒂城(阿格里真托)指的是阿克剌迦的古城(Akragas)。据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记载,这座城是于公元前582-580年间由来自各拉的希腊殖民者创建的。品达《奥林匹亚赛会竞技赞歌第二首》中这样的一句诗,道尽殖民阿克剌迦的希腊先民们(“有令名的诸父”)在开辟此地为定居地过程中筚路蓝缕的艰辛与伟大:


他们那些人内心饱受困苦,

占据了濒河的神圣家园,乃是西西里之

睛;应运的时刻随后到来,在嫡传的贤能上带来

财富与恩荣。




在城邦的早期统治者中,最有名的要数约在公元前570年成为城邦僭主的法拉里(Phalaris)。他由于滥施酷刑,几乎成为古希腊人心目里暴君的典型,他的名字也成为暴君的代名词。他所施行的酷刑据传说是把政敌放在做成牛状的铜制鼎镬里面,再放在火上烹烤。品达在《匹透赛会赞歌第一首》末尾曾提到这位暴君的这种酷刑:


可憎的传说则四面纠缠着心地残忍的

法拉里,他那个铜牛状的鼎镬;

屋顶之下的颂琴不接纳

他作为男童之声的温柔伙伴。


品达在这首为叙剌古僭主希厄戎创作的赞歌的末尾,提到阿克剌迦史上著名的暴君的故事,是为了委婉地告诫希厄戎要以他为鉴,因为被放进铜牛鼎镬里遭受烹烤的人所发出的痛苦之音,是不能为诗人自己创作的有颂琴伴奏的男童歌咏的真正音乐所接受的。然而有意思的是,我第一次读到这个阿克剌迦的传说,叙述它的人恰恰就是把这种受煎熬者的痛苦之声比作诗人的歌吟之声,一反品达之道而行之。记得那是丹麦作家基耳喀迦耳(Kierkegaard)在其名著《或此或彼》的开头中写到的;我还记得,在大一那一年读到这本书的英译本中的那个段落时,是坐在北大图书馆一楼的第一阅览室里,清晨的阳光透过高高的东窗斜照进来,那时的我还很容易为这样的存在主义诗学打动……




六.色林农特

荷尔德林和黑格尔关于古代废墟的论述


作为一个对古建筑有着特殊兴趣的游人,在短暂的游览期间,徜徉在这些乱石堆中,我想无论我还是任何其他游客对于神庙原本的形制都是全然无法把握的。由于除了得到部分恢复的神庙C以外的所有其他神庙以及其他建筑都已经完全损毁,变成一堆又一堆乱石岗,不像阿各里真托还有至少两座神庙屹立了两千多年而基本或大部分保存完整,人们在色利努卫城遗址中间想通过对这片废墟的直观感觉来想象它原本的规模、样式和与周边自然景物的融合,已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在参观时和参观后只能依赖我随身携带的书中的描绘和在日后温习时找到的其他文字材料,试图借助它们把我当时的实际体验与更为严谨的考古报告中的描述对应起来,从而尽可能获得一些超出感性层次之上的概念和空间想象。但是此时,当我依然徜徉在这一片广大的、几乎一望无际的神庙废墟中的时候,看着遗址区的这些形体巨大的、刻凿精美的石件在几千年的风雨侵蚀下、在屡屡遭到地震的摧毁和人为的破坏之后,倾圮散落的于地,感受着它们与周边岁岁常新的海、天和树木等自然景观之间的鲜明对比,我心里不由地发出对文明与历史、对人类生命与精神的辉煌和脆弱、对它们的繁荣和苍凉的交替轮回的无尽感慨。而当我想要记录下我此刻的心境的时候,想来想去,却只能在荷尔德林所作的关于古今希腊的巨大对比的诗化小说《旭裴里昂》中,从主人公在雅典的古希腊神庙的废墟中所说的话里,找到可以充分表达我心声的语言:


哦,看哪!狄俄提玛突然朝我叫道。

我看见了,我宁愿在这片威力巨大的景观前死去。

就像一场巨大的海难,当飓风消停了,舟子们都逃散了,七零八落的船队的尸首躺在沙滩上无人辨识那样,雅典陈列在我面前,被遗弃的石柱屹立在我们眼前,如同森林里裸秃的树干,向夕时分尚显葱绿,随后晚上就在火焰里升腾了。

人们在这里,狄俄提玛说,要学会对自己的命运保持沉默,无论它是好是坏。

人们在这里要学会对一切保持沉默,我接话道。倘若收获这片粮田的收割人以麦秸充实他的谷仓,那就什么都损失不了,我会站在这里做一个拾穗者而自得其乐;可是谁得了利了?

全欧罗巴!朋友们中有人答道。






对古希腊文艺的热爱、对那个文明最终消亡的惋惜和对它的历史意义的沉思,是18世纪后期出生的那几代德意志人的时代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是作为古希腊文明的拾穗者,我还想到了这位诗人的同窗、哲学家黑格尔,想到了他在《历史哲学讲稿》中关于古代遗迹写下的一段同样令人难忘的话,虽然同诗人的热情的抒情语言相比,哲人的文字要更为冷静:

关于[人世]变迁的这种思想的消极一面唤起了我们的哀悼。让我们感到压抑的是:那个最丰富的形态、那个最美的生命,在历史中遭遇了灭亡,而我们在其杰作的废墟中徜徉。历史将我们从我们最感兴趣的那种至高贵、至美丽的状态中冲断开来:各种苦难把它摧毁了;它已成为过去。一切似乎全都要消逝,不能留驻。每个观光者都感受到了这种忧郁。有谁若曾在迦太基、棕榈城、波斯城、罗马的遗迹中间伫立过,会不生发对帝国与人的消亡的反思、会不生发对那种一度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的生命的哀悼呢?


的确,哪怕就是在荷尔德林和黑格尔写下这些话后两百年的今天,我仍能对他们所表达的情感产生深沉的共鸣。能亲自在现场凭吊古希腊废墟,比起从未能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他们来说更幸运的我,徜徉在像色利努卫城这样的古希腊废墟中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些倾圮的神庙越是毁坏得严重,就越能纯化附着于它们身上的古希腊人所独具的超绝古今的审美与精神,就越能痛切地展示那个文明竟然遭到毁灭是多么巨大的悲剧,就越能激起像我这样的古希腊文艺的当代拾穗者对这个死去的文明的无限哀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