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3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六十二期第一讲在北京大学二体B101报告厅举行，主题为“共和自治的理念——安布罗乔•洛伦泽蒂的‘好政府’壁画”。文研院特邀访问教授、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荣休教授毛里奇奥•维罗里（Maurizio Viroli）担任主讲，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李强担任主持。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段德敏、历史学系张新刚出席本次讲座。

讲座伊始，维罗里教授表示，在迄今近三十年的著述生涯中，他一直关心着一个核心问题：生活在自由之中意味着什么？免于支配（free from domination）且不受制于他人专断的意志，这是政治理论中共和主义传统的核心观念。这一传统起源于古罗马，在西塞罗、李维和撒路斯特的著作中有所体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得到阐释和发扬；之后又在英格兰、美利坚、法国和荷兰等地展现出新的篇章。这一理论传统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如何能共同生活在自由之中（live together in freedom）？

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荣休教授毛里奇奥•维罗里（Maurizio Viroli）

在本场讲座中，维罗里教授以一组画作分析这一传统的“文本”（texts）。安布罗乔•洛伦泽蒂（AmbrogioLorenzetti）于1339至1341年间创作了这组壁画，位于锡耶纳市政厅九人议会室（Sala dei Nove）。“九人”指锡耶纳行政机构“九人议会”，由九位选举出的官员构成。在任期之内，他们被允许的最长任职期限为六个月，且两个任期之间须间隔两年。锡耶纳共和国之所以对官员的任期作出如此严格的限制，是出于对僭政（tyranny）的恐惧，即某人可能在手中积聚巨大的权力，从而在实际上成为共和国的统治者。

维罗里教授进一步解释了他选择“画作”而非“文本”加以解读的原因。在他看来，这幅画作就是文本。洛伦泽蒂借由图像表达了自己是如何理解好政府的基础和原则的。洛伦泽蒂希望我们注意两点：其一，好政府是什么？第二，好政府的对立面是什么（即僭政）？以及好政府如何堕落至僭政？维罗里表示，关于好政府的理论主导了意大利十四世纪的政治论述。

洛伦泽蒂创作的壁画位于三面墙上，中间部分便是“好政府”壁画，两侧分别是“好城市”和“坏政府与坏城市”。维罗里教授最关心的依然是“自由”概念在其中的体现。锡耶纳是一个自治共和国。壁画的委托者，也就是九人会议，为了使画作的寓意更为显白，让洛伦泽蒂在画作下部用文字留下了一些讯息。好政府壁画下方的拉丁铭文写道：“在神圣美德（正义）统治之地，她使许多灵魂联合起来，他们因之将公共利益作为他们的主人”。洛伦泽蒂显然将正义这一神圣美德视作好政府的基础——拥有了正义便拥有了团结。通过考察好政府的对立面，这一讯息则变得更加清晰。如果正义是好政府的基础，那么恰是正义的缺失造就了一个坏政府。洛伦泽蒂写道：“无论何地正义若被捆缚，便无人遵从公共利益；他也不会行为正直；僭政会横行。”

维罗里教授接下来转而考察图像。在好政府壁画左半部，“正义”呈执政官姿态端坐，其头部环绕着拉丁文字“DILIGITE IUSTITIAM QUI IUDICATIS TERRAM”，意即统治世界的人应爱正义。在“正义”之上则是“智慧”——她给予正义灵感。好政府壁画中，“正义”双手托着天平的秤盘使之保持平衡。左侧秤盘之上的天使正在施加赏罚，喻指“分配正义”；右侧秤盘之上的天使手持钱币进行商品交易，喻指“交换正义”。而在坏政府壁画中，正义被置于僭主脚下，被捆缚着并且神情痛苦。

从“正义”天平秤盘的下缘延伸出两条绳索，为“和谐”（concordia）所握持，喻指在正义城市中会产生和谐。“和谐”则将绳索传递给画面中的二十四位公民。绳索用来捆缚，捆缚在拉丁语中是ligare，而该词又与lex（法律）相关联。这一源自正义并为公民所持有的绳索，最后结束于画幅右边的统治者的右手上。洛伦泽蒂由此所传达的便是，在一个正义、和谐的城市中，公民掌控着法律，是设立法律的人；行政权力为法律所限制，政府官员并不居于法律之上而可以为所欲为。而在关于坏政府的壁画中，僭主的右手则丝毫不受束缚。维罗里教授指出，由此我们获得了好政府的第二个要件，即公民掌控着法律，并且要确保执政者的双手受到了限制。

画幅中间偏右的统治者形象，在整幅壁画中占比最大、最显眼。有些学者认为，这个形象代表了国王（king）。而维罗里教授则认为，在一幅赞颂共和国的画作中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国王的形象，因此这种解读是错误。洛伦泽蒂在壁画中留下了线索，统治者形象的头上环绕着四个字母——C.S.C.V.，意为“锡耶纳共和体，圣母之城”（Commune Senarum Civitas Virginis）。洛伦泽蒂试图告诉观者，这个形象代表了锡耶纳共和体，是其自治政府最高权力的象征。这个形象之所以呈现为一个男性长者，或许因为锡耶纳其名（Siena）便源自拉丁语中的老人（senex）。这位长者所着长袍呈黑白色，是锡耶纳城的典型色彩；他的脚边有一对吸吮母狼乳汁的婴孩，代表锡耶纳的建城神话。

为了使最高权力出于公共利益而统治，并防止僭政的产生，洛伦泽蒂在壁画中阐发了一种关于政治美德（political virtues）的共和理论。这一理论直接源自西塞罗和塞涅卡的著作，讲的是一个人若想成为真正的政治领导者，胜任统治并施行好的统治，则必须具备一套美德。在壁画中，这些美德以拟人化女性形象端坐于长者两侧，从左至右分别是和平、勇敢、明智、宽宏、节制和正义。“宽宏”强调领导者要有宽广的心胸，勇于追求卓越的事物，为共同体的公共利益服务；“节制”的右手指向左手持有的沙漏，意在告诫统治者审时度势的重要性；“明智”是唯一的老人，她手指一捆卷轴，寓意通过熟习历史来增进明智。

接下来，维罗里教授对位于统治者形象头顶的三位天使形象进行释读。其中一位天使代表“希望”（spes），正注视着基督；另有一位天使代表“信心”（fides）；而在国王头顶正中间位置的是“慈爱”（caritas）。“慈爱”被描绘成红色，象征着激情、爱欲和引诱性，因而必须着以薄纱。她右手持矛，意喻着爱能刺穿一个人的心；左手则拿着一颗燃烧的心，希望献给基督。她的头发似乎被风鼓动了起来，身体也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姿态。为了准确理解这一形象的含义，维罗里教授认为，我们必须采用一种语境语义的方法，即回到洛伦泽蒂所处的时代考察人们持有的宗教观念。通过简要考察同置于锡耶纳市政厅且创作于该壁画前后的另外几幅画作，维罗里教授指出，在锡耶纳存在这样一种基督教传统，它关注尊崇正义的重要性。在这一语境中，“慈爱”被视作对祖国的爱的基础。洛伦泽蒂试图告诉我们，这种爱的对象是锡耶纳，与情欲爱同样强烈。而正是这种强烈的爱，使人们将公共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

维罗里教授（左）与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李强教授（右）讨论

讲座最后，维罗里教授简要分析了画作中描绘的好政府所施加的影响——带来和平及庇佑着人们免于恐惧。在东墙“好城市”壁画的中间部位，一群男性舞者表现出源于自由心灵的幸福。而在他们的服装上，密布着一些昆虫的形象。在中世纪语汇中，这种昆虫是象征着抑郁（melancholy），它们通过啃噬人的心灵使之变得干枯、冷漠而不再热爱生活。而在这幅壁画中，昆虫浮于服装表面。借此，洛伦泽蒂意在指出，在一个具备好政府的城市里，人们将不受抑郁困扰且感受到富足。

交流环节，维罗里教授对听众的问题进行了积极的回应。对于在好政府壁画中两次出现的正义形象，维罗里教授指出，长椅最右边的“正义”代表了对领导者个人的德性要求，而最左边的“正义”则意指共和国的基本原则。“正义”出现了两次，或许恰好应对柏拉图《理想国》中城邦正义和个人正义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