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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学者讲座32】卢白羽:进来吧,因为这里也有众神!——《智者纳坦》里的启蒙与宗教

发布时间:2018-04-17

2018年4月17日晚,由文研院主办、兴全基金赞助的“未名学者讲座”第三十二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报告厅举行。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卢白羽作题为“进来吧,因为这里也有众神!——《智者纳坦》里的启蒙与宗教”的演讲。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辉主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黄燎宇评议。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卢白羽

 

本场讲座从莱辛本人面对启蒙和宗教所持的立场出发,对其代表作品戏剧《智者纳坦》中体现的启蒙与宗教之间的张力进行解读。卢白羽老师首先引入德国启蒙与新教传统之间的关系,并以启蒙为参照梳理了18世纪德国新教神学的三个派别——路德宗正统派、“新学”派和自然神论对启蒙运动的不同看法。启蒙运动与基督教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启示与理性的关系。莱辛认为,强行调和启示和理性的“新学”派危害性更大。同时,他还深入研究过最为激进的自然神论——在德国最著名的自然神论代表人物莱马鲁斯之遗作《对理性敬拜上帝者的辩护书》亦由莱辛匿名出版。莱辛出版莱马鲁斯残稿的行为在德国掀起了影响深远的神学辩论,即“残稿之争”。

 

戈特霍尔德·埃夫莱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这些残稿集中批判了启示宗教,而莱辛出版残稿的目的主要是想迫使“新学”为自己的立场辩护。但事实上,真正与莱辛陷入论战的却是莱辛原本有好感的路德宗正统派牧师葛茨。论战过程中,莱辛还附上了《编者的反对意见》,辩驳莱马鲁斯的观点。该文中,莱辛一方面承认启示宗教里仍然有理性无法理解的真理,另一方面他又区分了宗教的“精神”和圣经的“文字”,分别对应着圣经记载的“历史真理”和宗教蕴含的“理性真理”。他以此反对路德宗神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唯有圣经”是信仰的最高权威。由此来看,残稿作者攻击圣经以及从启示中得出的教义,并不会伤害到宗教的本质。

莱辛习惯于采用“文学”手法来思考哲学问题。在“残稿之争”的过程中,他的写作风格被葛茨斥为“戏剧逻辑”。莱辛的论战风格并非概念不清、头脑混乱,而是与他思考的内容相关:对于理性和习传信仰而言,没有非此即彼的唯一答案,任何肯定的答案都会立即陷入教条。正如信仰一踏入社会领域就会变成启示(实证)宗教,共济会的秘密一旦说出口就不再是共济会的秘密,永恒福音时代一旦来临就不再是永恒福音。五、六十年代的莱辛认为,每一个人,按照他自己的能力,都拥有自然宗教的禀赋和履行自然宗教的义务。但是,与自然神论者不同的是,莱辛又看到了自然宗教不可避免地会演变成实证宗教。因为,我们认定宗教应该是公共事务,而自然的宗教不能在人群中以普遍而统一的方式来履行。那么,为了交流和沟通,必须就某些概念达成共识。于是就出现了约定俗成的符号、习俗,也就是实证宗教。

而莱辛认为,这一过程是必然的。如果说自然宗教凭其自身就具备必然性的话,实证宗教里的这些习传事物和符号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就是我们赋予的。莱辛指出,各个宗教约定俗成的部分,就其必要性而言具有真理性,但就其对自然宗教的损害而言,又是假的。到了创作《写给共济会员》的时候(即“残稿之争”时期),晚年莱辛对人的社会存在与自然存在之间不可调和矛盾的理解更加深了一层。宗教、国家政制等共同体的组织形式,其本来目的是为了促进个人福祉,也是个人达到幸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种组织形式本身却危害到人对幸福的追求,也就是说,无论怎样设计,它都是不完美的。“为了使人联合起来,为了通过联合确保幸福而发明的手段,反而使人隔绝”,因此,共济会员“顺带做弥合分裂、让人们尽可能紧密地一起生活的事工”,以尽可能地减少这种弥合所带来的伤害。后来,莱辛遭遇审查,不得再与人进行宗教论战。于是,他转战文学战场,创作《智者纳坦》,试图以文学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启蒙与宗教的看法。《智者纳坦》中的主人公纳坦正像莱辛笔下的共济会员,在十字军东征时期的耶路撒冷,在这个因体制化的信仰而造成对个人幸福最大伤害的城市里,凭靠着他的智慧做着“弥合的事工”。

在勾勒了《智者纳坦》的创作背景和莱辛对传统的启示宗教及理性所持有的基本立场后,卢白羽老师从上述视角出发,重点解读了戏剧主人公与几个次要人物的形象和重要的戏剧场景。卢白羽老师对主人公纳坦的第一个定义是“启蒙哲人”。作为启蒙哲人的纳坦首先破除了养女莱夏被圣殿骑士所救后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用“自然”(即“理性”)的方法为养女的神秘主义式体验做出了解释。同时,纳坦还批判了莱夏神秘体验的唯一性和排他性,认为这种宗教体验隐含着更大的危害,是一种“傲慢”。骑士的“行善”也被提升为目的本身,启蒙运动的理想,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普遍人性而非宗教归属的基础上看似得以实现。但后来,圣殿骑士的愤怒以及两个次要人物(基督徒修士波纳菲德和拜火教徒阿尔·哈非)的态度却反映了基于更高的理性认知的层面而达到的纯粹人性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的困境。信仰普遍人性的纳坦最终无法抛下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成为一个纯粹的人。

 

Recha welcoming her father,1877,毛里希·戈特利布(Maurycy Gottlieb)所作插画

 

卢白羽老师认为,若要理解纳坦言行不一致以及作者的立场,就需要对剧中的“指环寓言”进行解读。纳坦从寓言中三个儿子获得的三枚真假难辨的戒指中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传统和宗教根本无法从理性上验证真伪,或者说,它们的重点根本就与真伪无关,而是关乎有益或有害。宗教总是与父母无条件的爱绑定在一起,而我们对爱的回应,不是考察其中的真理性,而是“忠诚和信仰”这种无涉理性的情感。这些情感既无法通过理性获得和争取,也无法通过理性来证明其真伪。当父亲让匠人做出两枚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戒指之后,不需反思的传承链条出现了断裂。唯一性被破坏的指环失去了凭其存在就理所当然拥有的威权,而我们与我们背负的传统、传承的关系也从毫无原则的顺从进入到一种更为自由的状态,这也为我们的伦理行为创造了更好的土壤。实质变成了“爱”的符号,需要我们通过阐释去获取它的意义。传统、宗教也是同样,它们已经失去了理所当然的权威,变成了爱的“符号”,需要我们通过伦理行为去“激活”符号中隐含的意义。这是指环寓言与伦理、与我们的行动相关联的结论。三兄弟没有扔掉戒指,其实就是保留他们的信仰,通过实际行动活出每种信仰里的真理。

 

 

随着戏剧情节的展开,观众发现,指环寓言中的三兄弟对应着戏剧中分属三大宗教的一家人:基督徒圣殿骑士、犹太教徒莱夏和穆斯林萨拉丁。戏剧在“全体无言地一再拥抱中落幕”,也是象征着因宗教而产生的隔阂终于在人类一家亲的团结之中得到弥合。然而,大团圆并不完美,纳坦并不属于这个大家庭。舞台上的纳坦孤零零地站在一旁,他抽离出这个家庭,也抽离出这个世界。在这里,卢白羽老师对纳坦的第二个定义是“沉默”。沉默的纳坦象征着宗教性的最后一个层面:超越理性和社会性的部分。这一层面的一大特征是它的私密性,这种经验在纳坦看来无法、也不能与别人分享。在这里,莱辛也承认有一部分宗教体验是无法进入共同体的领域进行沟通和交流的。神不仅是慈爱的、奖励善行的神,这个世界也并不是按照人的意愿而安排和设计的,总有一部分是人的理性永远无法达到、无法理解的,世界的残酷就属于其中之一。纳坦的苦难和控诉令人联想到旧约中的约伯。人的理性不是要追究苦难的源头、原因以及公正与否,而是要追问该如何正确地行为,以及在苦难之中或之后,个人该如何生存下去。卢白羽老师认为,在这个意义上,纳坦才能真正被称为“智者”。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黄燎宇教授

 

评议阶段,黄燎宇教授表示,中国学界对莱辛作为德国启蒙运动旗帜人物的重要地位认识不足。他强调了莱辛的历史地位及现实意义,并认为国内学界(特别是哲学界)应该为莱辛正名。莱辛在面临难民危机的德国尤其重要,每当德国出现历史危机时就会上演《智者纳坦》。此外,黄燎宇教授还关心一个问题,即莱辛主张的宽容限度在哪里?以及这样的宽容能否关照包含无神论者的全世界?除此之外,莱辛与犹太人的关系尤为值得人们注意——他在剧中首次以正面形象塑造了犹太人的形象,并对犹太人的解放做出了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