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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进兴:把握儒教的历史真实不能仅仅从经典出发

发布时间:2016-10-19

儒家或儒教是中国历史本身原发出来的

 

文汇报:大陆的学者和民间现在有复兴儒教的运动,而学说各有不同,有些学者建议把孔子诞辰日定为教师节,有些提出以儒教文明来回应西方文明;有人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有人则带着学生去曲阜孔庙行跪拜礼。凡此种种都引起了很大争议。您是否注意到这些情况?您认为儒教是一种宗教吗?

 

黄进兴:晚近大陆的情况,我了解得很有限。我知道现在大陆有一批人在提倡儒教,这些和文化认同多少有关系,因为不管怎么讲,儒家或者儒教是中国在历史上本身原发出来的东西。但是,我所研究的是比较单纯的问题,跟这些倒是没有很大关系。起初我关注儒教,只是出于学术上的好奇。依我个人所知,在汉代以后,儒教在中国已经变成国家宗教,那么,为什么现代的华人会认为它不是一个宗教呢?这是我探讨的第二个阶段的问题。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清末民初儒教的去宗教化》,试图说明为什么现在的华人不把儒教看作是宗教。这中间涉及历史文化心理的积淀。

 

以前我要做这个探索的时候,中外学者包括老师辈都不看好,大多数人觉得你怎么去研究这个封建遗制,把精力浪费在一个没有意义、也没有时代价值的问题上——因为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当代华人多少都有点反孔的心理,虽然在表面上一般人不敢说瞧不起儒家文化,但是从教育和学术的各种表现来看,底层的意识总是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

 

所以,我们现在说儒教不是一个宗教,是正常的反应,因为我们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教育的型塑。但是,当你回到真实的历史中去看的话,它基本上就是一种宗教,与罗马帝国的国教相当像。罗马帝国有国教,地方则有地方宗教。而儒教的参拜者具有垄断性,只有统治者和儒生集团,一般老百姓难以参与。你问传统社会的老百姓“孔子是谁”,他说“当然是个圣人”,再讲下去,他就不一定晓得了。孔庙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圣域”(holy ground)——每一种宗教都有自己的“圣域”,比如说,基督教有教堂,佛教有寺庙;儒教的“圣域”就是孔庙,孔庙和其他的“圣域”又都不一样,因为普通百姓不能进去。

 

把孔庙当作儒教信仰来研究,从比较宗教学来看就会看到一个鲜明的对比。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家斯坦利·坦比亚(Stanley Tambiah)对印度教、基督教、佛教做比较研究,但他也感到儒教一定很特别,于是就去找了北美的儒家学者讨教,结果发现儒家哲学讲的不是他所要的,因为作为人类学家,他关注的是宗教的祭祀礼仪、宗教实践等等。其实,这种反差也不难理解。比方说,有个人去杭州灵隐寺,站在大寺门口问信众,你来参拜灵隐寺之前读过《大藏经》吗?可能每一个人都会瞪他一眼。同样地,你去问台北保安宫的信众,你们哪一个人读过《道藏》?可能没有人读过《道藏》,但是这些人还是信保生大帝。所以,真正的宗教行为与对宗教经典的理解,几乎是两回事。

 

外,事实上还存在着没有经典的信仰。在台湾有一种“石头公”,就是有一个石头突然变得很灵验,大家都去拜,想中“六合彩”;还有十八王公祠,就是一只忠犬死掉,大家都去祭祀它。这类祭拜,哪里来什么宗教经典?但就是有很多人去祭拜它们,觉得它们灵验。一般来说,真正的宗教信仰与人们对经典的了解不一定有牵联。

 

文汇报那么,您对宗教的定义还是站在人类学角度的,也就是说,经典不是宗教的必要条件?

 

黄进兴:我的探讨倾向于人类学的实践面,较重视宗教信仰的实践行为。但是,真正影响我的倒不是这个。真正影响我对宗教观念的了解的,乃是西方20世纪的重要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他的思想启发我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照传统的做法,否则难以找到答案。

 

儒教究竟是不是宗教?这个问题事实上从清末以来已经辩论一百多年了。要讨论这个问题,当然要有一个学术的脉络,但是,传统的做法那么多的名师大家都讨论过,为什么最终还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呢?其实,回顾一下,这个问题之所以难以解释,就在于那些名师大家以前都是从宗教定义开始讨论,而每一个人对宗教的定义都不一样,所以谁都说服不了谁。现在有些人说儒教是宗教,他们只是依据《易经》《尚书》《四书》来发挥,但是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芸芸众生不是从那些经典出发的。你在《论语》里拿三句,我拿两句——“祭神如神在”,孔子说有神啊;而反对的观点说,《论语》里分明有“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的讨论都是很典型的。我们中国的文化宝藏那么丰富,你要从中找一百句说儒教是宗教,或者找出一百句说儒教不是宗教,都有办法,所以难得有共识。因此,我就决定摆脱人们以往在宗教定义上的纠缠不清。

 

我会做一个比较突破性的转换,是受到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他在哲学上有一个核心观念,称为“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他反对人们以往在定义上所犯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的毛病,即认为一个定义是亘古不变、永恒的。其实,宗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文化的概念,而只要是历史文化的概念,就一定会变化,因为它受时空的制约。试举一个例子。在16世纪的意大利乡村,你问一个自称基督徒的人“上帝是什么”,他可能回答说“宇宙是块干酪,天使就像虫一样在里面钻来钻去”。这真是听到要被拉去烧死的,完全跟《圣经》不一样,但是那个村落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虔诚的信徒。可见,农民的宗教与正统《圣经》之间的距离多么不可思议。所以,从经典本身所了解到的信仰行为,与实际是有很大落差的。出于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把儒教当成是一个真实的历史问题的话,你就不能从经典出发来看待它,否则,就很不容易把握儒教在传统帝制中国的真实情况。

 

文汇报是否依傍经典所导致的不同结果,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更像所谓民间宗教和国家宗教间的不同之处?

 

黄进兴:民间宗教和国家宗教的确不一样。儒教一般会以国家宗教和民间宗教两种形式出现。其实,我所讨论的儒教只是就国家宗教的层面而言的,至于民间宗教的层面,我只是点到,但没有去讨论。儒教作为民间宗教,常和佛教、道教合作,以“三教合一”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前我看到过一个记录,说在直隶附近,这种“三教合一”的庙堂有九百多间,数目不能说少。有时候人们也会争论:在庙堂里到底是释迦牟尼摆中间,还是太上老君摆中间、佛与孔子随祀左右?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看到孔子摆中间、占据主神位置的情形。因为一旦有这种情况出现,朝廷有时就会整肃,不让孔子和佛、道合在一起出现。

 

当今社会,孔庙祭祀不再有所挂搭

 

文汇报:从历史上看,儒教脱离礼制之后,是不是必然会走向崩解的状态?

 

黄进兴:不管怎么讲,儒教是华人文化的核心,因为它与政治有比较紧密的结合,一直是传统社会的主轴。从唐朝贞观四年始,每个州县学一定要有孔子庙,要遍布整个“天下”。像东南沿海的妈祖和北方的关帝,只是具有地方神祇的特色,而祭祀孔子则是国家的律令,每个地方官都很重视孔庙,明朝时的统计数字表明当时孔庙达1500多个。但是,帝制在民国共和成立以后就崩解了,之后孔庙的祭祀与儒家礼制运作的核心就没有了挂搭。于是在清末民初时,大家都笑康有为是莫名其妙。康有为为什么坚持要把儒教作为国教?因为他很清楚,儒教依存于孔庙的运作中,以前孔庙之所以能运作,是因为它镶嵌在帝国的制度里,帝国一旦崩解,它可能就掉到地上,碎了。所以,康有为急切地要把儒教挂搭在当时的宪法里,于是民国初年就有一个有关宪法的争议。当时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康有为迂腐、反动,而事实上,他很清楚,要是不走这一步,就是今天这个结局。

 

今天的孔庙在华人社会仿佛“文化的游魂”。像台湾,曾经发起过“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当时借着这个运动要求每一个县市都要建孔庙,因为台湾以前是殖民地,作为殖民者的日本人打压中华文化,有些孔庙被拆掉了。所以那时地方要建孔庙,但是孔庙究竟怎么造法,大家都不清楚,于是闹了很多笑话。孔庙又该归谁管呢?大家踢来踢去:第一,大家都不愿收拾这个烂摊子;第二,最重要的是,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大家不是很清楚。今天举行孔庙祭典,对现代华人意味着什么,同样也是一个问题。我觉得跟一般去道观、佛寺不同,到孔庙的感觉很奇怪,氛围就是不一样。现在看到孔庙里很多的大红大绿,其实都是糟蹋它。修护孔庙必须能保存古意,古意还在,非常敬仰、非常虔诚、非常肃穆的感觉就会自动流露出来。

 

文汇报:这样的大红大绿反而让大家更反感。所以,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如果要把儒家变成儒教的话,它的仪轨怎样来认定?

 

黄进兴:对,尤其是跟商业走得太近,会庸俗化。所以,今天的孔庙其实是处在一个两难的困境。像韩国和日本,就比较简单,他们说孔庙是自己的文化财产,韩国人觉得文化最纯粹的就是他们,最终连大陆都派人去那里学习了,“礼失求诸野”,韩国人骄傲得不得了。另外,作为一种信仰,要让人有兴趣去了解。比方说,去拜观音菩萨是要求个平安,去吕洞宾庙是求姻缘,到保安宫是保身体健康,那么,去孔庙的话,就至少要告诉信徒,今天的孔庙代表什么。传统儒生都知道是代表什么——孔子是读书人的大宗师、保护神,所以,传统的读书人受了冤屈,受到县官州官知府打压,就会去“哭庙”,也就是哭给孔子听,要求他替自己做主,这在东南尤盛。宗教的首义就是要有神格;神格模糊不清,对别人来说就变成了观光景点,不再有宗教上的意义。我的分析研究只涉及传统社会中宗教的角色,不是说它现在还是宗教。现在它当然不是宗教了——现在还有谁说自己是儒教徒?台湾有极少数人说自己是儒教徒,但其实都是道教。

 

文汇报:大家现在推崇传统文化,特别是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这和本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宗法的西方政治经济出现困境是否有关呢?

 

黄进兴:多少都有一点关系。从我肤浅的了解来讲,大陆更重要的可能是文化认同的问题。原来的教条崩解以后,要有一个心灵和精神的寄托。少数人会说,儒教很重要,然而,绝大多数人没有感应,也就行不通。宗教信仰必须要有感应和感动,这样才会变成一个真诚的宗教信徒。

 

儒教在台湾是散掉的,因为台湾受西方文化影响更深。台湾的历史很特别,有两个轴线,一方面是大陆文化的影响,一方面是海洋的文化。对比大陆来讲,台湾有多重的文化层次。幸与不幸,近代四百多年来,台湾是很多帝国主义者征服过的地方——西班牙、荷兰、日本,一波一波地来,所以你看台湾的语汇里,除了中原的汉语,还有很多外来语,比如我们把面包叫作bang,这是荷兰话;说番茄是tho-ma-to,实际上是日语对英语的转音。所以,从语言来分析,台湾非常驳杂。台湾的文化也很复杂,其中还有原住民的文化。像南岛原住民,所有这些东南亚的原住民都是从台湾出去的,因为全世界的八种南岛语系,在台湾都找得到。如果好好研究台湾地区史的话,它可以解答世界史的很多问题。我觉得研究台湾史会在世界史上占据很重要的地位,要是我还年轻,我也会研究台湾史;荷兰只有台湾地区的三分之二大,研究荷兰史都出了一个世界级的大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遑论台湾。

 

能做出伟大学问的人,一定有特别的人格

 

文汇报:大家现在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祭孔,但是我们还是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孔子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黄进兴:今天来谈孔子的本来面目,还是要根据《论语》来谈,因为《论语》记录了他的言行,此外,也要再看看其他的衍生文本。但是孔子的真面目是人言言殊,汉代讲的孔子和宋明时代讲的孔子就非常不一样,汉代的孔子是九尺高、眼睛斗大,像个神怪一样。每个阶段的孔子都不一样,大家都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投射上去,所以很难说孔子真正是什么样的。即使读文本,《论语》固然是最基本的,但是每一个人对《论语》的解读也不一样。所以,“理一分殊”,孔子会以不同的形貌出现在人们的解读中和心目中。

 

“孔子的本来面目”其实也可以当作一个学术史的题目来研究。西方也有人讨论“历史上的耶稣”,这在西方的神学里也是很出名的题目。基督教其实变化非常多,耶鲁大学的加罗斯拉夫·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教授早余英时先生一届拿到克鲁格大奖(Kluge Prize),他就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他认为两千年来西方人对耶稣有不同的看法,型塑出不同的形貌,所以,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一个最后真正的答案,但是人们都会有一个“理想型”的耶稣以资比较。我们阅读经典,情形也类似:一种说我们要尽量阐释创作者的原意,一种说读书要有所得、有所启发,我们要重新去阐释。而经过后现代主义的洗礼,我们知道不存在一个不变的本质解释,所有解释都是因人、因地、因时变化的。后现代主义当然有破坏力,但是它让我们对很多东西的看法都更多元化、更谨慎,而不是强把一个大理论挂上去,去解释所有现象。

 

文汇报:您也研究后现代理论,这和您在自己的书中所说的返回到我们自己的问题和关切,两种如何结合呢?

 

黄进兴:我早年学问的底子是西方的,修了不少哲学的课,不只是那种泛泛的哲学概论,还有数理逻辑、符号逻辑、语言哲学、语义学、科学哲学,都是很专门的学问。我早期研究史学史和史学理论,硕士论文便和哲学的兴趣有关。后来史语所七十周年庆的时候,我们的老所长杜正胜院士说:你不是对西方很了解吗,你就写一个后现代报告吧。因为1980年代以后,台湾的年轻人开始接受后现代理论,跟老一辈人的学风有点格格不入,后现代的声势日趋壮大,于是就促成了我的《后现代主义与史学研究》这本书。写这部书也把我害惨了,许多老一辈的学者以为我提倡后现代主义,不太谅解,我自己实在是百口莫辩,实际上,我是在检讨后现代主义被应用到史学研究后所出现的优缺点。

 

文汇报:您在《论“方法”与“方法论”》一文中也提到人们对“应用逻辑”和“重建的逻辑”多有混淆误解,前者是指研究过程中应用的逻辑,后者是指成文之后总结整理出来的逻辑。

 

黄进兴:对于这一点,我有一个转变,有点像梁启超所说的“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我年轻的时候执迷于方法论万能,后来到美国读书,有两个因素改变了我的想法:一个是我进一步在美国读了分析哲学;此外,是与余英时先生的谈话。这两个因素让我相信“史无定法”,后来,我就写了一篇《论“方法”与“方法论”》的文章,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我最近完成了一本书《从理学到伦理学》,北京的中华书局正在考虑出版。平常我们都在说,我们在物质文化、衣食住行方面受西方文明的影响很大,譬如,我们穿的衣服就不再是传统的长袍马褂了。但是在精神层面,我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就各说各话了。所以,我就选择了“道德意识”(moral consciousness)这个题目,来衡量中国人的道德意识在西方文化进来后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考察的时间点是清末民初。我花了三年时间,最近完成了。这是我的一己之见,势必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但如能抛砖引玉,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因为学术著作最怕石沉大海、寂寞无闻。

 

文汇报:您的《哈佛琐记》在大陆曾非常畅销,这本书提到了很多名师。而到了现在,客观上说是不是大师都比较没落?

 

黄进兴:没落了,也比较少。在哈佛,我读书的那个时代大师云集,到后来就一个个陨落了,因为学问的分工越来越细,要综览全域越来越困难。余英时先生为什么那么了不起?因为他的学问涉及古今中外,十分融通。我读书时候的老师很多都去世了,比如罗尔斯(John Rawls)、库恩(Thomas Kuhn)。我的指导教授史华慈先生也去世了;道德心理学的名家劳伦斯·科尔伯格(Lawrence Kohlberg)却是自杀了。我是打从内心深处感佩这几位老师,所以我常常讲,能做出伟大学问的人,一定有特别的人格。那种磅礴、恢弘,不仅仅表现在学问上。他们是经师,也是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