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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帝繫、族姓的歷史還原(下)

发布时间:2017-10-01

三、帝繫

兩種五帝說

現存文獻講帝繫,主要分兩大系統,一個系統是黃帝系統的五帝說,一個系統是少昊系統的五帝說。前者以周帝繫為主,後者以秦帝繫為主。

(一)黃帝繫統的五帝說

此說以姬姓為主,包含唐、虞、夏、商、周、楚六個子系統,乃西周大一統的總結。

1.《大戴禮·帝繫》:

少典產軒轅,是為黃帝。

黃帝產玄囂,玄囂產蟜極,蟜極產高辛,是為帝嚳。帝嚳產放勳,是為帝堯。

黃帝產昌意,昌意產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產窮蟬,窮蟬產敬康,敬康產句芒,句芒產蟜牛,蟜牛產瞽叟,瞽叟產重華,是為帝舜,及產象、敖。

黃帝居軒轅之丘,娶於西陵氏之子,謂之嫘祖氏,產青陽及昌意。青陽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於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謂之昌濮氏,產顓頊。

……(略,即上講祝融八姓的一段)

帝嚳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嫄氏,產后稷;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簡狄氏,產契;次妃曰陳隆氏,產帝堯;次妃曰娵訾氏,產帝摯。

帝堯娶於散宜氏之子,謂之女皇氏。帝舜娶於帝堯之子,謂之女匽氏。鯀娶於有莘氏之子,謂之女志氏,產文命。禹娶於涂山氏之子,謂之女憍氏,產啟。

這節引文,前四段是說,黃帝之後分兩系,帝嚳和堯為一系,出自玄囂;顓頊和舜為一系,出自昌意。接下來,講祝融八姓,祝融八姓楚為大,屬顓頊系。再下來,講帝嚳四妃所生子,堯為唐祖,契為商祖,后稷為周祖,屬帝嚳系。最後,講堯、舜、鯀、禹之妃。堯為唐祖,屬帝嚳系,舜為虞祖,屬顓頊系,已見上文。鯀生禹(文命),禹生啟,是講夏,夏亦顓頊系。

2.《國語·魯語上》展禽語:

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嚳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這段話是魯人展禽(即柳下惠)講虞、夏、商、周的祭祀系統。有虞氏和夏后氏皆“禘黃帝而祖顓頊”。虞祖舜,舜繼堯,故“郊堯而宗舜”;夏祖鯀、禹,故“郊鯀而宗禹”。商人和周人皆出帝嚳,故皆“禘嚳”。商祖契、冥、湯,故“祖契,郊冥而宗湯”。周祖后稷和文、武二王,故“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這一系統分兩支,虞、夏出自顓頊,為一個分支,商、周出自帝嚳,為另一分支,與上面的譜系一樣。

《帝繫》、《魯語上》所述五帝,黃帝在譜系頂端,下分兩系,帝嚳和堯是一系,顓頊和舜是一系。唐、商、周出帝嚳系,虞、夏、楚出顓頊系。這種譜系,如果在廟堂上擺神主牌位,黃帝南面,端居上位,其他人以他的面向定左右,則左顓頊右帝嚳,右堯左舜,左夏右商,右周左楚,很像周人的昭穆制。

黃帝

帝嚳←―顓頊

堯―→舜

契←―禹

棄―→季連

這一系統,黃帝以下分兩支。一支是帝嚳四子:帝摯,據說禪位於堯,族姓不詳;堯為唐祖,祁姓;契為商祖,子姓;后稷為周祖,姬姓。一支是顓頊三子:舜為虞祖,姚姓;禹為夏祖,姒姓;季連為楚祖,羋姓。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炎帝集團(姜姓)和二昊集團(風、嬴二姓)不在這個系統中,但楚卻在這個系統中。

楚人所屬的祝融八姓是以中原為中心的地域聯盟。司馬遷說“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子事文王,蚤(早)卒”(《史記·楚世家》),所謂“子事文王”,即以楚子的身份服事文王。“楚子”的稱呼不僅見於《左傳》、《國語》,也見於周原甲骨。[1]武王定鼎中原,楚居江漢,當周之南,在南方諸國中,離周最近,或許這就是它被納入黃帝集團的原因。

(二)少昊系統的五帝說

1.《左傳》昭公十七年:

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皡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髙祖少皡摰之立也,鳯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

郯、秦皆出嬴姓。郯子五師是折中黃炎集團和二昊集團。此說以龍、鳳相對,水、火相對,配中為五,已粗具秦系五帝的雛形,差別只在以共工居北,而非以顓頊居北。共工是水師,自宜在北。

2.《史記·封禪書》:

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六駵駒黃牛羝羊各一云。其後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於是作鄜畤,用三牲祭白帝焉。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吳陽武畤,雍東有好畤,皆廢無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云。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其語不經見,縉紳者不道。

……

德公立二年卒。其後四年,秦宣公作密畤於渭南,祭青帝。

……

其後百餘年,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

後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復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櫟陽雨金,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

秦為嬴姓,嬴姓本居東方,以曲阜為中心。曲阜是少皞之墟。但嬴姓西遷,自以為主少皞之神,先後立西畤、鄜畤、畦畤。少皞是秦人的主神,對秦最重要。

其次,秦祭太皞,立密畤。太皞係風姓,舊居魯地,是少皞系的兄弟氏族。

又其次,秦祭黃、炎二帝,立吳陽上下畤。平王東遷洛邑,把岐周之地留給秦,秦人伐戎繼周,收周餘民,主要是姬、姜二姓。黃、炎是姬、姜主神,秦祭黃、炎是為了安撫這批居民。

3.《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

(春月)其帝太皞,其神句芒。

(夏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

(季夏)其帝黃帝,其神后土。

(秋月)其帝少皞,其神蓐收。

(冬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

這一系統的五帝應屬秦系五帝。顧頡剛說,秦人只祭二昊、黃炎,不祭顓頊,黑帝是劉邦立北畤才有,上述系統“決不能出現於秦及漢初”。[2]他以為五行說一定晚出,五色帝的說法不可能太早。但楊寬指出,雍四畤沒有黑帝,並不等於說五色帝是漢代才有,五色帝“最遲當春秋時已有”。[3]

《孫子兵法·行軍》有“黃帝勝四帝”之說,銀雀山漢簡也有《孫子》佚篇《黃帝伐赤帝》,[4]這兩條材料可以證明,先秦固有五色帝之說。但《孫子》和《孫子》佚篇未必成書於春秋晚期,也可能在戰國時期。

秦祭五帝,作為一種完備的制度,或許形成於秦靈公(前424—前405年)作吳陽上下畤之後、呂不韋(前292—235年)作《呂氏春秋》之前,更大可能在戰國時期,特別是秦惠文王(前337—前311年)以來,屬於秦併天下的預告。

秦系五帝以二昊為主,黃炎為輔,外加顓頊。這種五帝與周系五帝不同,周系五帝是黃帝以下分顓頊、帝嚳二系,顓頊、帝嚳以下分堯、舜二系,屬於垂直系統,其中沒有二昊集團。秦系五帝是以五帝配五方五色,屬於平面系統,兼賅東西南北中。

 

 

北:黑帝

(顓頊)

 

 

西:白帝

(少昊)

 

中:黃帝

 

 

東:青帝

(太昊)

 

 

南:赤帝

(炎帝)

 

 

古代族姓,本來是姬、姜在西,風、嬴在東,祁、姚、姒在北,羋、曼在南,但上表五帝配方色,卻是另一種安排。其設計思想可能是:少皞之後秦為大,秦居西土,西方之色白,故以少皞為白帝;太皞之後在魯地,居東方,東方之色青,故以太皞為青帝;黃帝之後周為大,武王克商,以洛邑為新都,平王東遷洛邑,居天下之中,中央之色黃,故以黃帝為中央之帝;炎帝姜姓,姜姓本居西方,但姜姓東遷,往往被安插在洛邑以南,申、呂更被封於南陽盆地,南方之色赤,故以炎帝為赤帝;顓頊之墟在濮陽,濮陽在河南北部,北方之色黑,故以顓頊為黑帝。這一系統不但加進二昊集團,突出二昊集團,還兼顧了黃帝集團、炎帝集團和祝融集團。帝嚳系的唐、商、周,最後歸併於周。周代表黃帝,居中。顓頊代表虞、夏,居北。祝融變成炎帝佐,居南。祝融集團楚為大,楚在最南。太昊—少昊系代表東西兩極,顓頊—祝融系代表南北兩極,黃帝代表中央。整個“天下”,一覽無餘。

古代祭祀,本來都是祭本族之神。《左傳》僖公十年:“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五帝並祭是一大進步。

秦帝繫比周帝繫更具大一統色彩。

 

武王未下車之封

西周封建,特點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論語·堯曰》),把前代古國納入自己的體系。

古書記武王未下車之封,見《禮記·樂記》、《呂氏春秋·慎大》、《史記·周本紀》、《史記·樂書》,各書所記,互有不同,可歸納如下:

1.封神農之後於焦,見《周本紀》。焦在安徽亳州,可能是姜姓。

2.封黃帝之後於薊,見《樂記》、《樂書》。薊在北京,可能是姞姓。封黃帝之後於鑄或祝,見《慎大》、《周本紀》。祝在山東肥城,任姓。

3.封帝堯之後於黎,見《慎大》。[5]黎在山西黎城,祁姓。

4.封帝舜之後於陳,見上四書。陳在河南淮陽,媯姓。媯姓是從姚姓分出。

5.封大禹之後於杞,見上四書。杞在河南杞縣,姒姓。

6.封成湯之後於宋,見上四書。宋在河南商丘,子姓。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周初古國,多半不在原地,而是遷往他地。其歷史回憶正是兩周帝繫的素材。

 

帝墟、帝都和帝陵

古史傳說的上古帝王,亦如後世帝王,有其居葬之所。與五帝有關的帝墟、帝都和帝陵主要在河南,可見河南確實是文明漩渦的中心。

(一)帝墟

《大戴禮·帝繫》:“黃帝居軒轅之丘。”軒轅之丘在河南新鄭。

《左傳》昭公十二年楚靈王語:“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舊許在河南許昌。

《左傳》哀公十七年:“衛侯夢於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發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墟,綿綿生之瓜。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昆吾之墟在河南濮陽

《左傳》昭公十七年梓慎語:“宋,大辰之虛也;陳,太皞之虛也;鄭,祝融之虛也;衛,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大辰之墟即閼伯之墟(大辰即商星,閼伯主商星,相傳為帝嚳子),閼伯之墟在河南商丘,太皞之墟在河南淮陽,祝融之墟在河南新鄭,顓頊之墟在河南濮陽。

《左傳》定公四年子魚語:“……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皞之虛……”少皞之墟在山東曲阜。

(二)帝都

《漢書·揚雄傳上》顏師古注引應劭說:“堯都平陽,舜都蒲阪。”平陽在山西臨汾,蒲阪在山西永濟。

《漢書·地理志上》顏師古注引《世本》:“禹都陽城。”陽城在河南登封告成鎮。[6]

《水經注·獲水》:“椒舉云:‘商湯有景亳之命也。’闞駰曰:‘湯都也。亳本帝嚳之墟,在《禹貢》豫州河洛之間,今河南偃師城西二十里尸鄉亭是也。’”

《史記·周本紀》:“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史記·秦始皇本紀》:“吾聞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俱在西安市長安區,豐京在灃水西,鎬京在灃水東。

(三)帝陵

《史記·五帝本紀》“黃帝崩,葬橋山”,《漢書·地理志下》謂橋山黃帝冢在上郡陽周縣南。橋山即子午嶺。漢陽周縣,從出土發現看,很可能即陝西靖邊楊橋畔的龍眼城,與上郡膚施縣的黃帝祠鄰近。[7]

同書“顓頊崩”,集解引《皇覽》:“顓頊冢在東郡濮陽頓丘城門外廣陽里中。”顓頊陵在河南內黃縣。

同書“帝嚳崩”,集解引《皇覽》:“帝嚳冢在東郡濮陽頓丘城南台陰野中。”帝嚳陵也在河南內黃縣。

《史記·五帝本紀》“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集解引《皇覽》:“堯冢在濟陰城陽。”城陽在山東菏澤。

《史記·五帝本紀》:“(舜)葬於江南九嶷,是為零陵。”九嶷山在湖南寧遠縣。

《史記·夏本紀》:“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或言禹會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會稽者,會計也。”禹陵在浙江紹興。古人講大禹治水,兩河涵蓋九州。黃河水患主要在兗州,長江水患主要在揚州。古人把大禹治水設想成周行天下,治完黃河治長江,終點選在會稽。堯、舜古蹟遍天下,照此複製。

 

科考中的西北考察团:徐旭生(左)、斯文·赫定(中)和袁复礼(右)

 

有關出土發現

出土發現,與帝繫傳說有關,下述發現值得注意:

(一)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秦公簋[8]

甘肅禮縣出土。器物作於秦共公時(前608—前604年),約當春秋中期偏晚。司馬遷說,孝公以前,“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史記·秦本紀》),但銘文提到“丕顯朕皇祖受天命,宓宅禹蹟”,仍以禹蹟稱秦地。

(二)宋代出土的叔弓鎛(舊稱叔夷鐘)[9]

山西榮河后土祠附近出土。器物作於齊靈公時(前581—前554年),約當春秋中晚期之交。銘文提到“弓典其先舊,及其高祖。赫赫成唐,有嚴在帝所……伊小臣為輔,咸有九州,處禹之堵”。弓為湯後,也說商有天下,住在禹住過的地方。當年,《古史辨》第一冊討論古史,禹是重要人物。王國維以秦公簋和叔弓鎛為例,說“舉此二器,知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10]

(三)子彈庫帛書[11]

湖南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墓出土。帛書提到伏羲、女填(似即女媧)和他們生下的四子(類似《堯典》的羲和四子),以及炎帝、祝融、少昊、帝俊、共工。

(四)保利藝術博物館藏公盨[12]

器物作於西周中期。銘文提到“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乃別方設征。”與《禹貢》書序語句相似,說明西周中期已有大禹治水、任土作貢的傳說。

(五)陳侯因■(上次下月)敦[13]

陳侯因■(上次下月)即齊威王嬰齊(前356—前320年),器物作於戰國中期偏晚。銘文提到“其唯因■(上次下月)揚皇考,紹申高祖黃帝,屎嗣桓文”。陳齊媯姓,屬於舜後。銘文奉黃帝為高祖,可見周系五帝說確實存在。

(六)秦公大墓出土石磬[14]

石磬殘銘提到“高陽有靈”,高陽即顓頊。銘文發表者以為,此語可以證明秦人出自顓頊,恐怕不太合適。《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女脩只是秦人的女祖先。秦人並不屬於顓頊系統,而是屬於少昊系統。

(七)上博楚簡《容成氏》[15]

簡文開頭是一串古帝王名,敘在堯、舜、禹、湯、文、武之前。這個名單估計是以篇題所見的容成氏打頭,但簡文開頭殘缺不全,目前所見第一簡只有八個帝王名保存下來,曰尊盧氏、赫胥氏、喬結氏、倉頡氏、軒轅氏、神農氏、椲氏、壚■(連字換車為畢)氏。此類古帝王名,也見於《莊子·胠篋》和《六韜》佚文。

(八)清華楚簡《楚居》[16]

述季連以下楚世系。

這些發現證明,文獻所見帝繫確實是兩周時期的傳說,不是秦漢人所能杜撰。過去,辨偽學家總是把古文寫本的經書和先秦子書定為漢代偽作,特別是古文經學家劉向、劉歆父子的偽作,毫無疑問是疑過頭了。

 

四、總結

古史傳說的不同層次

古人講史,刨根問底追到頭,上面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段,好像《老子》論道,有個從無到有的過程。《楚辭·天問》就是追問這個過程。這個過程,一部分是純粹的神話,一部分是帶有神話色彩的傳說,一部分是含有歷史成分的傳說,可以分為六個層次。

1.創世神話(包括開闢神話和造人神話)

《創世紀》第一章講上帝創造天地萬物,我們有盤古開天地。盤古開天地見徐整《三五曆記》(《太平御覽》卷二引),出現相當晚。[17]《創世紀》第二至第五章講上帝造亞當、夏娃,傳九世至諾亞,生閃、含、雅弗,我們也有女媧造人。女媧見《楚辭·天問》。女媧造人見《風俗通義》(《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這些故事,早到沒有人,晚到剛有人,遠遠超出歷史記憶之外,當然是神話,也可以說是一種哲學推演。

2.救世神話

《創世紀》第六至八章講人類作惡,上帝後悔自己的創造,乃發洪水,要毀滅地上的一切,他只通知諾亞,讓他預造方舟,拯救生靈。這類傳說屬於救世神話。救世神話是創世神話的補充,有創就有毀,有毀就有救,有如一治一亂,反反覆覆。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屬於這一類,鯀、禹治水,亦屬這一類。古人講災變(隕星、火山爆發、地震、洪水等),往往會講這類故事,有些早一點兒,有些晚一點兒,後面可能有自然史的背景。

3.三皇傳說

我國古書有很多古帝王名,如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共工氏、混沌氏、吳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散漫無所歸統,[18]這類名單是三皇的備選名單。古書所謂三皇,或仿三才(天、地、人),曰天皇、地皇、人皇,或仿三一(天一、地一、太一),曰天皇、地皇、泰皇。備選者,有伏羲、神農、黃帝說,有伏羲、神農、女媧說,有伏羲、神農、燧人說,有伏羲、神農、祝融說。伏羲氏和女媧氏既是造人之神,也是化生萬物者。燧人氏和祝融氏是火的發明者或守護者。伏羲氏是狩獵、畜牧的發明者。神農氏是採集、農業的發明者。黃帝是“人文初祖”,人類各種發明的集大成者。人文初義是人類文明,如禮樂教化、人類的各種發明,有別於神創,如《世本·作篇》就把各種發明歸功於黃帝君臣。這類傳說,一方面反映上古氏族林立的局面,一方面反映人類的早期發明。三才或三一式的“三皇說”是一種古代道論式的哲學表達,用以配合中國古代的宇宙論。這類故事也是創世神話的延續,頭緒紛亂,背景模糊,很難做歷史研究。徐氏花很多筆墨考證蚩尤、共工、驩兜、檮杌、帝俊、帝鴻的譜系歸屬,基本也屬這一層次。

4.五帝傳說

五帝傳說是族源傳說。本文討論,重點是這一層次。五帝傳說是兩周族姓的整合。族姓反映血緣關係,同姓不婚,異姓聯姻。帝繫以血緣為基礎,發展地緣關係和政治關係,形成若干族團。族團以族姓為基礎。這類傳說已超出《尚書》的範圍。《尚書》只講堯以來。司馬遷說“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於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曆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史記·三代世表》)。他講五帝、三代是“以《五帝繫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迄共和”而為之。在他看來,五帝是歷史追溯的極限。

5.堯、舜、禹傳說

堯、舜、禹傳說是禪讓傳說。兩周時期,唐人、虞人、夏人還在,其後代,各自有各自的族源傳說。《堯典》、《皋陶謨》、《禹貢》三篇如天文志、地理志、百官志,是《尚書》的引子,也是一種三才天、地、人的結構。堯、舜把各族的祖先召來,聚在一起開會,好像黃帝君臣、《周禮》六官、《漢書·百官志》和《唐六典》,整個官制被壓成一個平面。堯老了讓位給舜,舜老了讓位給禹,根本不是朝代關係。這一傳說,既無年,也無世,只是三個人的故事。古人說,堯在位98年,舜在位50年,禹在位8年(梁玉繩《人表考》)。唐、虞、夏大概只是晉西南彼此鄰近的三個部落。三個部落有三代領袖,加一塊兒也就156年。這只是晉西南向伊洛盆地發展的一個過渡時期。伊洛盆地是古人所謂的“天下之中”,空間意義恐怕大於時間意義。《尚書》的敘事以這類傳說為起點,主要就是講“天下之中”的形成。

6.湯、文、武傳說

湯、文、武傳說是革命傳說。夏、商、周,本來也是平行關係。夏居中,商在東,周在西。禹傳子不傳賢,始有朝代概念。湯武革命是改朝換代。夏居三國之中,商自東克夏,周自西克商,目標是同一個,都是為了奪取伊洛盆地。[19]伊洛盆地是天下之中。誰得此中,誰得天下。洛邑遺址、二里頭遺址、尸鄉溝遺址、鄭州商城遺址、垣曲商城遺址都是圍繞這個天下之中。西周是中國的第一次大一統,它把黃河流域的三大板塊第一次整合在一起。中國的概念就是由此奠定。[20]三代有世表,確實是王朝關係,屬於歷史範疇。

 

族姓不是從帝繫分衍,相反,帝繫是族姓的整合

研究古史,顧頡剛有“層累形成說”。這一說法的合理性在於,任何歷史記述都是倒追其事,譬如積薪,後來居上。這很像考古學講的地層堆積,早的肯定在下面,晚的肯定在上面,文化層都是從上到下,一層層往下挖,挖到生土才是頭。他的問題,只是在於把“層累形成”當作了“層累作偽”,受辨偽學影響太大。

歷史記述具有滯後性,歷史記憶總是在後人的口中和筆下一步步展開。過程可以概括真偽,真偽不能概括過程。我們要研究的是敘述過程、時段劃分和上下限,而不是真偽。研究歷史,不可能全靠同期史料。同期史料說,貌似周密,貌似科學,其實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

歷史記述,說來話長,話裡有話,話外有話,話總是套着話。有時一個人講,有時很多人講,七嘴八舌。這種話語,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都是一種連續體。或許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哪一種說法更接近歷史真相,但說話人是誰,他(或她)在什麼時候說話,這個追述的起點很重要,應該儘量搞清楚。

王國維說,族姓是周人發明。兩周金文證實,族姓制度確實是周人創用。兩周以前,只有氏,沒有姓,兩周以後,姓氏混一。這種制度,太早不可能,太晚也不可能。這就是一個追述的起點。

族姓和帝繫,在兩周時期,曾同時存在,互為表裡。如下面兩個例子:

(一)《左傳》文公四年:“楚人滅江,秦伯為之降服,出次,不舉,過數。大夫諫。公曰:‘同盟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秦國和江國同屬嬴姓,楚人滅江,秦雖遠在西土,不能救,仍為之服喪舉哀,不勝悼惜。

(二)《左傳》昭公十二年楚靈王語:“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昆吾己姓,楚國羋姓,同屬祝融八姓。八姓,昆吾為長,楚為季。二者雖不同姓,但楚人確實認同這種帝繫。

帝繫,舊說是族姓源頭,現在考慮,恐怕相反,它應是周初封建,併夏、商古國,以姬姓為中心,串連其他族姓,整合而成的一種譜系,體現“天下一家”的概念。

唐的歷史由兩周時期的唐人追溯族源。

虞的歷史由兩周時期的虞人追溯族源。

夏的歷史由兩周時期的杞人追溯族源。

商的歷史由兩周時期的宋人追溯族源。

周人更不用說,他們的故事也是他們自己在講。

帝繫是這類故事的拼合版。故事整合反映族群融合,早不過西周,晚不出戰國。

總之,帝繫傳說是兩周時期的故事。當然,故事中的故事或许另有来源。

 

考古發現與二重史證

司馬遷講史,他是從黃帝講起,勉強追到這裡,再往前不敢講。我從文章一開頭,就點明這一點。這是中國式古史傳說的起點。

中國,書寫傳統強大,史學特別發達。我國不但有浩如煙海的文獻史料,而且有大約3000年不曾間斷的歷史記載。這在世界上,可以說絕無僅有。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後,發佈《改曆改元通電》,規定中華民國以黃帝紀元4609年11月13日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民元以來,為了“恢復中華”,我國有“中華五千年”的說法,這種說法來源於同盟會的黃帝紀年。[21]它是由現代國家以國家名義加以確認的歷史概念,一直影響到現在。

史學,舊稱史地之學,時空並重,密不可分。中國地理沿革,周秦以來,每個縣,縣界可變,名稱可變,但前後一條線,完全可以一代一代往下排。

中國學者重視以後證前、通古今之變,這是基於中國歷史的連續性,中國地理的連續性。

宋以來,辨偽學興,重史料審查;金石學興,重證經補史。這是中國自己的史學傳統。

近代,西學引入是一場革命。他們的文獻批評學(text criticism)與我們的辨偽學相結合,他們的考古學(archaeology)與我們的金石學相結合,拓寬了中國史學的眼界。但中國學者認為,這是加法,不是減法,我國歷史垂數千年,文獻史料浩如煙海,金石銘刻層出不窮,不可能也沒必要棄置一旁,他們非但沒有遵循西方漢學家強調的“考古自考古,文獻自文獻”,反而“上窮碧落下黃泉”,更加熱衷於“以地下證地上,以地上證地下”的“二重史證”;歷史地理學的發達,也使中國考古學帶有“謝里曼式考古”的濃重色彩。我們的很多遺址,確實是由文獻學和地理學的線索做引導,一次次被發現。

中國的疑古運動把三皇五帝一一驅逐出歷史學,造成秦漢以上無古史或商周以上無古史,給考古學騰出地盤,造成考古、文獻各管一段。但人類心理很難忍受空白想像。[22]中國的考古學家總是希望用考古發現搶救古史傳說,把中華文明的背景不斷往上推。夏不夠,上面還有堯、舜,堯、舜不夠,上面還有黃帝。大家總是希望把商代以前的一千幾百年最後補起來。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之後有中華文明探源工程(2001—2015年),正是這一尋夢旅程。

王國維提倡的“二重史證”是金石學傳統。考古學的引入,不但沒有削弱這一傳統,反而強化了這一傳統。由於考古研究的對象是大時段的歷史,特別是年代較早的歷史,背景的前面還有背景,我所熟知的考古學家,他們遠比文獻學家更偏愛古史傳說。他們總是把“中華五千年”揣在心中,拿古史傳說當考古發現的參照物。

考古和文獻,在不同歷史時期,如何此消彼長,我們應如何理解和利用古史傳說,這是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我認為,古史傳說只是一種文獻參考,越往下越實,越往上越虛。到目前為止,“二重史證”的適用範圍,從下往上推,逐步遞減,兩周時期仍然是個坎兒。商代主要靠考古和甲骨文,文獻的作用十分有限。夏代還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五帝的話題跟司馬遷時一樣,仍然是個很難談論的話題,本文只是把有關文獻梳理了一遍,實的方面已如上述,虛的方面還有待進一步探索,考古學家完全不必為此捆住自己的手腳。

                            

[1]周原甲骨H11:14提到“楚白(伯)乞今秋來”,H11:83:“今秋楚子來告”。見曹瑋《周原甲骨文》,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2年,14頁和63頁。

[2]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古史辨》第五冊,下編,463、495—497頁。

[3]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古史辨》第七冊,上編,250—251頁。

[4]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32—33頁。

[5]《周本紀》作“封帝堯之後於薊”,恐誤。

[6]《史記·六國年表》“故禹興於西羌”,集解引皇甫謐說:“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曰:‘禹生自西羌’是也。”正義:“禹生於茂州汶川縣,本冉駹國,皆西羌。”

[7]李零《陝北筆記》,收入氏著《我們的中國》,第三編:《大地文章——行走與閱讀》,209頁。

[8]《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四冊,2682—2685頁:04315。

[9]《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一冊,322—346頁:00272.1—00285.8。

[10]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後的講義》,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4—6頁。

[11]李零《楚帛書研究(十一種)》,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

[12]保利藝術博物館編著《公盨——大禹治水與為政以德》,北京:線裝書局,2002年。

[13]《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四冊,3025頁:04649。

[14]王輝、焦南峰、馬振智《秦公大墓石磬殘銘考釋》,《史語所集刊》六十七本第二分(1996年),263—322頁。

[15]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47—292頁。

[16]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下冊,180—193頁。

[17]“三五曆記”的“三”是三皇,“五”是五帝。

[18]見《莊子·胠篋》、《六韜》佚文等。

[19]我用三縱一橫圖表示三者的關係,夏的縱軸是大同—太原—長治—洛陽—南陽—荊州一線(洛陽到荊州的路,古稱夏路)。商的縱軸是北京—邯鄲—鄭州—黃陂一線(今京廣線),周的縱軸是包頭—榆林—西安一線(早期在此線以西,晚期擴展到此線以東)。三條縱軸共享一條橫軸,即寶雞—西安—潼關—洛陽—鄭州—開封—徐州—連雲港一線(今隴海線,寶雞到潼關,古稱周道),伊洛盆地是三個大十字的中心。

[20]李零《兩次大一統》,收入《我們的中國》,第一編:《茫茫禹跡——中國的兩次大一統》,6—75頁。

[21]同盟會主黃帝紀元(前2697年),本為排滿。康有為立場不同,保皇保不成,乾脆保孔子,因而主孔子紀元(前551年)。他們都想用中國紀元代替耶穌紀元。“五族共和”反而是滿族人提出來的,更符合北方征服王朝的傳統。民國,折中南北,行五族共和,最初的國旗是象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但這面國旗後來只是北洋政府和偽滿洲國的國旗。

[22]宗教史上關於偶像崇拜的爭論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神無偶像,看不見,太抽象,讓需要頂禮膜拜的愚眾無所寄託;神有偶像,看得見,很具體,又缺乏永恆普適的權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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