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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强:科举停置及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发布时间:2019-11-18

 

编者按

20181012日,北大文研讲座第九十八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报告厅B101举行,主题为科举停置及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资深研究员杨国强主讲,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杨念群主持。三百余名师生聆听讨论,现场座无虚席。

 

本文系杨国强教授当晚在讲座上的讲演稿,由王婧娅录音整理,全文刊于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复旦大学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编《近代中国研究集刊》第9辑《覆水不收:科举停废百年再思》(上海古籍出版社即出)。本公众号特此转载,感谢编者授权。

 

杨国强教授

 

今天讲科举制度最后怎样废除的,以及废除以后造成的影响。为什么用停置这个词?这个词是张之洞奏折的原文。

 

一、天下有事则功名多途

 

(一)清代的捐纳和保举

天下有事,则功名多途,这句话是吴汝纶讲的。自隋唐以来,科举制度确立,中国的读书人要进入仕途,基本上就是通过科举这条道路。但清代中后期以后,有另外两条途径:捐纳(出钱买官)和保举(大吏推举得官)。

 

为什么在清代会有捐纳?因为清代的赋税非常轻(章太炎、梁启超都承认这一点),康熙朝后,盛世滋丁,永不加赋成为祖宗家法,国家不能轻易地加增赋税。由于赋税很轻,国家的收入很少,一旦碰到天灾、战争,还有其他一些人祸,国家需要增加开支的时候,脆弱的收支平衡就会被打破。朝廷既不能向农民加收赋税,捐例就因事而开。

 

最先出卖的是虚衔,而且不能经常开捐。但是嘉道以后,尤其是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内战以后,捐纳成为常例。十多年内战的战场在东南,这是中国承担赋税最重的地方;同时大量的军队需要供养,但户部没有钱粮。从此以后,捐纳成为一种大幅度、长时态的事情。而且,为了广招徕,价钱定得很低。原来是虚衔多、实职少,这时是实职多、虚衔少。某个省一次捐官两千、三千都有。官场人物在整个气象上也发生变化。很穷的五个人,合捐一知县,然后分别做知县、师爷、门丁、账房、长随。这种现象往后延续,一直到20世纪初年新政。

 

《翁同龢日记》手稿第二个是保举。保举在19世纪中叶以前是很少的,一般是主持某个地方、某件事的官员为有功的人请官。到太平天国内战期间,保举大行。《翁同龢日记》中提到,曾国藩一仗打下来,文、武共保举一千多人,史无前例。但他不知道在此以前,两千、三千都有,也不止曾国藩一人保举。曾国藩说,最早开保举的,是胡林翼在湖北。为什么开?用人成事。曾国藩任京官时,可以做君子,自我修养。后来带兵了,跟家人说我学坏了,你可以做君子,但下面的人要名要利,你要用人成事,又没有钱,只能以此做酬劳被保举者,既有打仗的人,也有幕府中不打仗的人。如阎敬铭经保举,由六品官做到三品的布政使,再到山东巡抚,不过六七年时间。还有李翰章,由秀才一路保举,最高到兵部尚书。再如袁世凯。但更多的保举产生的是数量,不是人物。举个例子,左宗棠当年做陕甘总督,被甘肃布政使说中堂管亲兵(戈什哈)不严,受保举者个个都是红顶大员,品级比布政使还高。当时那么多保举,到后来是没有官好做了。内战结束以后,还有西征、海防、河工、赈灾、制造、交涉、陵工、洋务、出使诸事,都在延续保举。

 

保举有三滥。光绪二十年,山东河工保举六百人,吏部说一处决口保举六人,如此推算,则一二十里有一百余决口。

 

(二)正途与异途之分

与三年一次的科举乡试、会试产生的人数相比,捐纳、保举每一次都漫无边际,又一次次累积了很多人。主张捐纳的,多出自户部;主张保举的,多是疆吏、督抚。一开始由捐纳、保举进入仕途,与科举进入仕途,分为异途与正途,其差别在于有很多清要的官异途是不能做的,如刑部的八大金刚,再如翰林院。皇帝也不喜欢出自异途的官(举例道光与张集馨的对话)。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异途是低一等的,朝廷努力维持着官可捐,功名不可捐。地方官可以捐到道员,京官可以捐到郎中,顶多四品官。道光年间,户部尚书孙瑞珍请开捐举人,例每人十万两(比道员贵很多)。御史弹劾曰:

 

自开捐一来,凡贩夫贱子与目不识丁者,皆可佩印绶居民上,士人无不丧气。所恃者科甲一途,尚堪鼓励人才耳。今举人复可捐,则寒窗攻苦之士,其气愈馁矣。孙瑞珍世代科第,不应忘其本来而献此策,以失天下士心也。

 

道光帝即谕令停止。科举制背后是成千上万的读书人,失士心是使天下读书人崩溃,帝王很怕这个。这个例子说明,最初时异途、正途犹严立界限,也正因为有这个区别,科举在捐纳、保举盛行之时尚可延续下来。当时有的人甚至做到了道员,再注销了重新考试,为了进翰林院,四品变七品、从七品也愿意。张謇也拒绝过别人的保举,盛宣怀富可敌国,一生最遗憾的三件事之首就是没有功名。

 

(三)捐纳、保举改变了官场社会

但长时间的积累,终使捐纳和保举改变了官场社会。

 

1)候补官特别多。《大清会典》所列内外官缺两万七千余,而据清末奏议,估计候补官有二十余万。光绪中期,山西一省,缺分与候补之比是3:7。到了宣统初年,江宁候补道三百,府、直隶州三百余,州、县一千四百余,其他佐杂二千余。而宁、苏二地,道缺仅七,府缺八,直隶州、直隶厅各三,县六十七。若专以江宁而论,合道府州县,不满五十。还有武职,提督二十八、总兵八十三,但内战之后积功记名的提督有八千,总兵达两万人。

 

2)官场社会相。候补官候补无期,自杀、冻死者多见。且品类下降,贼人、犯人、铁路司机皆有。正途分发到部、到省,也成候补,京官补缺一般要十八到二十年,外官更有十数乃至数十年未有一差。这些弊病曾受不少批评。光绪初年曾议停捐纳,但接下来就是丁戊奇荒,山西大旱,赈灾大宗来源即以捐纳为主,遂不复停。

 

(四)异途淹没科举

1)无官不捐。先是捐纳、保举得官,之后成千上万的人涌入,使官场拥挤,又使得官以后必须候补、候选。候补、候选,在当时有种种花样名目,不甘沉滞,呈请不发,尚须交分发银两。哪怕科举出身的人,皆须纳银,始能到职,正途既已选举于前,仍须捐款于后,已成无官不捐的景象。有人从翰林捐成道台,与前面说的,恰恰相反。

 

2)大吏喜用捐纳、保举,挤掉正途。

 

3)翰林院地位从顶尖慢慢下降,人员入多出少,地方上的人对待翰林的态度,也相当炎凉。徐世昌当年就是黑翰林,跟袁世凯小站练兵之后,才一举飞黄腾达。袁世凯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式陆军

 

4)人心漠视科举,学额不足。同光之际,一县府试,常两三千人。读书之困,由于捐例之开,现在进士举目不能得一官,终身坐困阁闾者十有八九,何况生员、贡生。有子弟之家所以弃读书而从业者,职此故也。后来科举停废,没有引起激烈的社会反应,与此有很大关系。

 

 





二、人才出于学堂和学堂推倒科举

 

(一)唐宋之后的非科举和明清两朝的非时文

在近代以前,自唐宋开始行科举,对科举的批评就没有断过。

 

1)科举取人太多。唐代人已以多为病;宋代朱熹又极言人多之弊;明末顾炎武讲生员多;清人袁枚讲天下之士太多。自始已多,后来越来越多。

 

2)科举之法不能识人品。司马光说:

 

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其次经术,其次政事,其次艺能。近世以来,专尚文辞。夫文辞者,乃艺能之一端耳。未足以尽天下之士也。

 

朱熹说:

 

文辞取士取者下,问其能,应者不必其能。

 

3)时文悖反儒学经义。顾炎武说:

 

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经》之旨,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吏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遇。

 

颜元说:

 

天下尽八股,中何用乎?八股?而天下无学术,无政事,无政功,无升平。

 

曾国藩说:

 

自制科以四书文取士,强天下不齐之人,一切就琐琐之绳尺,其道固已隘矣,而士之蓄德而不苟于文者,将焉往而不拙者。

曾国藩画像

 

4)这些陈说科举弊端的话,对应的都是事实,因此每一种指述都是有道理的。大体而言,说科举不识人品的,都主张改察举;说时文不合世务的,都主张改策论。

 





(二)科举制度本身还有其合理的一面

但科举制度能与这些弊病相伴,而延续一千三百多年,说明其本身还有合理的一面。南宋人王栐说:

 

唐末进士不第,如王仙芝辈倡乱,而敬翔、李振之徒,皆进士之不得志者也。……故圣朝广开科举之门,俾人人皆有觊觎之心,不忍自弃于盗贼奸宄。……故乱不起于中国而起于夷狄,岂非得御天下之要术欤?

 

科举以怀牒自投为起点,则士人个体与国家直接发生关系,读书人增多,国家如何应对士人,成为一个问题。天下的人才结构是个梯形,下大上小,但天下的官员结构是个等腰三角形,和梯形同底,但越往上越小,两边多出的就是不能应付的部分,于是产生危机。先是科举促成的士越来越多,之后是科举又不能不应付士的越来越多。所以唐代科举是选官,不定期,什么时候有需要,就开科举;宋以后科举取士,冗官越来越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科举没有年龄限制,这次考不中下次再考,考到考不动为止。

 

北宋人欧阳修讲科举的公平:

 

不问东西南北之人,尽聚诸路贡士,混合为一,而惟材是择。各糊名眷录而考之,使主司莫知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憎爱薄厚于其间。故议者谓国家科场之制,虽未复古法,而便于今世,其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祖宗以来不可易之制也。

 

察举是以人选人,察的一方容易羼入主观,被察的一方容易作伪。这两种不真实导致的不公平,演为后来的九品中正制,上下品隔绝。科举纠九品中正之弊而来,因此从科举回到察举,是一种弊换成另一种弊。

 

科举虽以知识为尺度,但最强调的是公平。公平有时与知识尺度相矛盾,但当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公平比知识尺度更深地牵动人心。糊名誊录、分区、分省、南北分卷、官民分卷、四书取士……连同八股之立意,都在于限制考官的主观选择。

 

清人袁枚说八比代圣贤立言:

 

圣人之言,圣人之心也。能得圣人之心,而后能学圣人之言。得之浅者,皮傅于所言之中而不足;得之深者,发明于所言之外而有余。孔子,学周公者也,孔子所言,周公未尝言。孟子,学孔子者也,孟子所言,孔子未尝言。周、程、张、朱,学孔孟者也,周、程、张、朱所言,孔孟未尝言。时文者,依周、程、张、朱之言以学孔孟,而实孔孟与周、程、张、朱皆未言。

 

当时人一般六岁进学,三旬左右及第,此间二十多年对人心的造就不可忽视。中国的教育是先记住、再理解。蒋梦麟是个策论秀才,后来陈独秀(四书秀才)看不起他,蒋自己说当时一天到晚背四书,恨得要死,后来当北大校长,遇华北事变,被日本人绑架,他脱口而出临难不苟。他在美国七年,西学书读得很多,但生死关头想到的居然是小时候最讨厌的书。蒋梦麟先生

 

晚清邵懿辰说:

 

使秦汉迄元明至今二千余年之久,田不井,学不兴,圣君贤宰不间出。苟无孔子之六经,与夫有宋程朱所考定四子之书在天壤之间,如饮食衣服常留而不敝,则夫乾坤几何而不毁坏,人类几何而不絶灭耶?徒以功令之所在,爵赏之所趋,故虽遐陬僻壤,妇人小子皆能知孔子之为圣,程朱子之为贤。言于其口,而出于其心,猝不知其纳于义理之域。是其为效固已奢,而泽天下后世固已博矣。

 

左宗棠说兴教劝学,于世道人心非小补也。沈葆桢说国家之所以能统愚智贤不肖,靠的就是世道人心。科举提供一块安置士心、而后安置民心的安身立命之地。士心、民心安,而后有礼俗之治,归旨在天下太平。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上,民心的根本就是士心。八股确实有弊,但四书取士的这种作用,非策论能替代。

 

(三)科举的弊正是维持中国社会公平和教化的东西

科举不是没有弊,但科举的弊,正是维持那个时候中国社会极端重要的公平和教化的东西。所以批评科举的朱熹又说,孔子在今天也只能参加科举。对科举的评说一直两歧,而对立的双方有如辩论。真正在两者间评说中肯的,是明代袁中道和清代张廷玉的话。袁中道说:

 

古今之法,无全利无全害者。夫大利大害之法,久不见其利而见其害,率不数传而止。惟有一种常例之法,无论巧拙,皆能用之,持之也若无心,而究竟归于无毁无誉,故久而可不变。

天下之才,诚非科举之所能收,士之有奇伟者, 诚不宜以资格拘之。顾此皆非常之事,而世无非常之人,则相安于额例而已矣。今使离科举而行聘荐,彼主聘荐之人,果具只眼者耶?铨选者破格用人,又果能辨之于未事之先否耶?徒滋纷扰无益也。且天下无事,常时也;书生主衡,常人也。以常人处常时而行常事,亦可矣。设有贤者于此稍融通之,而亦不必出于例之外也。如斯而已矣,如斯而已矣。

 

张廷玉说:

 

必若变今之法,行古之制,则将治官室、养游士……又况人心不古,上以实求,下以名应。兴孝,则必有割股、庐墓,以邀名者矣;兴廉,则必有恶衣菲食、敝车羸马,以饰节者矣。相率为伪,其弊尤繁,甚至藉此虚名以干进取,及乎莅官以后,尽反所为。

若乃无大更改,而仍不过求之语言文字之间,则策论今所现行,表者赋颂之流,是诗赋亦未尝尽废。至于口问经义,背诵疏文,如古所谓帖括者,则又仅可以资诵习,而于文义多致面墙。其余若三传科、史科、明法、书学、算学、崇文、宏文生等,或驳杂放纷,或偏长曲技,尤不足以崇圣学而励真才矣。

然此亦特就文学而言耳,至于人之贤愚能否,有非文字所能决定者。故立法取士,不过如是,而治乱盛衰,初不由此。

 

(四)以中西交冲为尺度审视科举

19世纪中叶以后,人们习惯以中西交冲为尺度,来审视科举和非议科举。

 

1)作为对于西人冲击的回应,近代中国以洋务为中心的三十年历史过程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至70年代即集中出现非议科举的论说。过去一千两百多年批评科举,理由都在科举考试不能真正选出儒家的君子,以及时文八股不能真正合乎圣贤的经义。

 

2)但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议论的焦点变成科举不能出人才,不能出应对时变的人才。薛福成说:

 

一旦欧洲强国,四面环逼,此巢、燧、羲、轩之所不及料,尧、舜、周、孔所不及防者也。今欲以柔道应之,则启侮而意有难魇;以刚道应之,则召衅而力有难支;以旧法应之,则违时而势有所穷;以新法应之,则异地而俗有所隔。

人才无常格,时方无事,则以黼黻隆平为贵,时方多事,则以宏济艰难为先。……而论致用于今日,则必求洞达时势之英才,研精器数之通才,练习水陆之将才,联络中外之译才。

薛福成

 

李鸿章说,内战结束后,文科考试章句,武科考试弓马,而以章句、弓马施于洋务,隔膜太甚请于考试功令稍加变通,另开洋务进取一格

 

洋务时代对科举的非议,概括起来:一、不求骤变科举时文,但求别开洋务一科;二、从70年代到90年代,这一类议论见之于奏折和信函甚多,但主张大体相同;三、就其时保举入仕之易而言,洋务之另开一格,事实上已经存在。因此,就科举本身而言,这些议论并没有引出变化。

 

3)真正的影响自戊戌变法前后开始。从《时务报》创办,到废科举的乙巳年,即1896年到1905年,九年之间,以人才出于学堂为理由,而促成学堂推倒科举。去掉戊戌变法失败到庚子之际的一年多,实际上是七年左右。梁启超后来说,戊戌变法期间康梁对科举发动了总攻击。实际上康不多,主要是梁在《时务报》的文章发挥作用,郑孝胥称梁下笔排山倒海。梁启超反科举是没有什么学理的,他后来自己也承认,科举非恶制,但至此则成大弊,不合时宜而已。由强敌交侵推出人才乏绝,由人才乏绝推出科举不能不变,认识与上一代洋务人物大体相同。他和严复讲的理由很相似:

 

科举之法,非徒愚士大夫无用已也,又并其农、工、商、兵、妇女,皆愚而弃之。夫欲富国,必自智其农、工、商始,欲强其兵,必自智其兵始。

泰西民六七岁,必皆入学,识字学算,粗解天文舆地,故其农工商兵妇女,皆知学,皆能阅报。吾之生童无专门之学,故农不知植物,工不知制造,商不知万国物产,兵不知测绘算数,妇女无以助其夫,是皇上抚有四万万有用之民,而弃于无用之地。

今科举之法,岂惟愚其民,又将上愚王公。……近支王公,皆学于上书房之师傅,师傅皆出自楷法八股之学,不通古今中外之故。政治专门之业,近支王公,又何从而开其学识,以为议政之地乎?

 

《时务报》第一期

 

结论:这种以(西方的)智比(中国的)愚,本质上是以知识比义理。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人的价值。当日梁启超说变法,一曰朝廷大变科举,二曰州县遍设学堂。斯二者行,顷刻全变。则以智打倒愚,以知识打倒义理,归根到底是为了学堂推倒科举。与此前一千二百多年内在地批评科举相比,这些论说,外在、想象、独断,因此太肤浅。这很令人诧异,但以甲午战争之际的时局威迫为支撑,则其肤浅、内在、想象、独断却能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影响士林,而引来回声四起和多士群鸣,成为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思想走向。

 

4)庚子之际,士议移入庙堂,形成朝野呼应,而反科举的主体则已是地方疆吏中的强有力者。从庚子后一年,刘坤一、张之洞上江楚会奏;同一时间里袁世凯的奏议、陶模的奏议;至此后二年,张之洞与袁世凯的合奏;再后一年,张之洞、张百熙、荣庆的合奏……由兴学育才,讲到十年内三科减额完毕。1903年,朝廷下诏十年三科减尽科举之额,移入学堂。朝廷刚刚接受这个主张,而不过两年,1905年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岑春煊、端方又会奏,要求立即停罢科举。(岑春煊家里是土司,王文韶谓岑三苗性尚未退净。)

 

当时的政治主题是科举与学堂不能两立,会奏之人用理想中的三代学校来推比西方之学堂。此引起士议呼应,章梫致书汪康年,便谈到这个问题。以思想走向而言,太过盲目。学堂、科举之外的中国社会,不在视野之内。

 

前后五年,以一千三百年科举制的历史相对比,科举废除的过程极其急迫、仓促。不是科举本身的弊端推倒了科举,是当日中国人引来的西潮推倒了科举。最后一道立停科举的奏折中写:科举久为外人诟病。但这中间存在着仓促和矛盾:严复起先倡废科举,后来不讲了,并以废科举比废井田,说此事太过重大,有什么结果,吾不敢预测。吴汝纶在科举废除之前就死去了。张之洞是会奏五人之一,但科举一废,他办存古学堂,要保留优贡、拔贡的考试,为科举留下最后一点遗脉。最引人注目的是,当日力倡废科举的梁启超,此时却很少言及这个题目了。

 

三、科举停置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一)科举停置与中国社会

1)科举是由学堂推倒的,因此停置科举对中国社会的影响,首先是学堂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庚子之际朝廷下诏兴学。

 

兴学过程:自上而下的;以绅士为主体的;用征收捐税为来源;常常侵及地方公产和寺庙;用农村征收来的钱办城市的新政(清末新政大半是由收自农村的税来办城市的新事务)。学校并不是农村社会所需要的,所以办学的过程常常为与农村社会相冲突、并激成民变的过程。

 

教育内容:中学大半以国文为主(经典的意义没有了),新知来自声、光、化、电、欧罗巴、亚细亚。

 

新式学堂

旧学学以为己,新学学以为人。人己相处,其实就是社会问题,归根结底为四个字:心安不忍。这些都是新学不讲的。苏南乡民祈雨,学生围观,认为是迷信,于是乡民与学生对骂,拆学堂。在学堂、学生、洋教员刚到中国来的时候,是一种异己的东西。毛泽东说农民更欢迎私塾,不欢迎学校。

 

私塾在乡村,学堂在市镇与县、府、省城。由此形成的是一种越走越远的趋势:

 

A.私塾之上有书院,私塾之下有社学和义塾。《随园诗话》有诗讽刺乡村义塾: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但这证明私塾除了让人取功名,还有在地方教人识字的作用。

 

B.科举起于县试、府试,之后乡试、会试,士人始终与自己籍贯所在的乡里相连。

 

C.京官与本乡绅士的联系,使地方官难做。

 

D.官员告老、守制、开缺,都要回乡。

 

但五四运动之际,李大钊提倡青年到乡村去,响应寥寥。

 

民初章太炎说:

 

吾观乡邑子弟,负笈城市,见其物质文明,远胜故乡,归则亲戚故旧,无一可以入目。又上之则人都出洋,视域既广,气矜愈隆,总觉以前所历,无足称道,以前所亲,无足爱慕。惟少数同孥,可与往还,舍此,则举国皆如鸟兽,不可同群,此其别树阶级,拒人千里。

 

资政院中留日者看不起科举时代的人。

 

日本留学生用日本人骂中国人的话骂中国人。

 

1940年代潘光旦说:

 

对于农村中的人口而言,三十年普及教育的成绩,似乎唯一的目的,是在教他们如何脱离农村社会而加入都市生活。

 

这种教育让他们多识几个字,提高他们的经济欲和消费能力,还提供一些一知半解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臆说,尤以社会科学的臆说为多。

 

近代教育有能力把农家子弟从乡里吸出来,但没有办法把他们送回乡村,以改造乡村、重新奠定国家的社会基础。

 

近代中国的历史变迁,是与城市和乡村的脱节、知识人与大众人的脱节、沿海与内地的脱节、社会经济基础与上层政治思想的脱节相伴随,且愈演愈烈。而学堂代科举,与其中的前两个脱节直接相关,与后两个脱节间接相关。

 

学堂推倒了科举,而当时时论已纷纷指述学堂比科举更不公平。这种不公平因贫富而生,读书由不是一件难事变成一件难事。

 

吴汝纶死于1903年。当日兴学已一路铺展,其日记中说,一个小学堂学生的年费需一百二十五金到一百五十金。(当日虽已用银元,但以为单位,大半指的还是银两。)在与之相近的时间里,李宗仁在广西陆军小学堂(不收学费),他在回忆录里说当日的物价:一月八钱津贴,一两银子,至少可兑换制钱一千四五百文,而一碗叉烧面不过是制钱十文。相比而言,一百二十五金这笔学费是多数中国家庭负担不起的。章太炎说科举含社会主义性质,尤其是指贫富间的公平。四书穷人也能置办,因此穷也有上进的可能。

吴汝纶

 

其直接结果,便是读书人在数量上的减少。一种统计说:19世纪末中国有书院两千多处,其中所容纳的读书人近十五万。至辛亥革命前夕,全国中学七百多所,学生七万两千人。当日倡学堂的理由之一是国民教育,而实际上的结果是教育与国民相去更远。这是实际过程对于独断和臆想的校正(有讽刺意味)。后来虽然学堂日多一日,而就总人口而言,入学堂读书的人,并不多于科举时代。

 

2)作为社会群体,学堂产出的知识人与科举士人有性质上的不同。

 

科举产生士人,同时又把士人组织起来:门生坐师;因师生而年谊;年谊之外复有乡谊。《异辞录》言:因科分关系,数百年来京人视之,几同结社。另外,照例,门生要奉坐师年节二两银。一个工部主事贫不能举,而向老师借资。在闭关时代由这种关系天然成为同志,谋公私利益而共宗伦常大义,以辅国家太平有道之基,比之网利营私漫无限止,相去甚远。

 

更广泛的是一种以文化为基础的相互认同。戴震因公事而入京师,公卿倒履相迎。毕沅为陕西巡抚,每年万金周济天下寒士,汪中知后给他写信: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一笑,给他500两。有无文化认同不一样。同样的例子,王韬向苏松太道吴健彰打秋风,曾国藩打仗到皖南。

 

因为有文化认同,所以有清议。在两千年里,中国士大夫的清议是很重要的。立言为大事。

 

科举社会,贵贱之分高于贫富之分,读书人可以蔑视财富。士人因功名而贵,因文化而贵,清贫而贵者多,故贫可傲视富。

 

这些共性使每一个体士人背后都有一个整体:士大夫。价值未必在做官。曾国藩说,不望子孙代代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种子也。

 

学堂出产之人,外观上由个体而群体(如左联在1930年代的上海成立),实际上集小群(同学),而脱离大群(社会)。

 

近代以来(戊戌之后),士由分化而分裂,学堂产生后更甚。专业的分化使个体背后没有整体。

 

以前有清议,近代以后叫舆论,产生于上海租界、东京的报纸上。由此开创了发议论不负责的特点。过去讲立德、立言、立功,讲话是很重要的。报人从政之后,又影响民初政局。

 

学堂出身的人,地位不如科举出身的人。如李提摩太以自身的博士比中国的进士,李佳白以自身的硕士比中国的孝廉”——皆依附于科举。北洋军阀也重视状元。上海富商典祖,请了最后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每人给了三万块钱。

最后一届科考(1904年7月)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的书法作品(分别为右一、右二、右三)

 

但后来知识分子地位降低,被称作游民,积学文士为小报作谐嬉文字。与这种地位降低成对比的,则是学堂的人数多。科举对人才不仅有栽培,而且有出路。何刚德说:今日之事与学生无与也。一在毕业太易。科举时代,三年一会试,取进士三百余人焉。三年一乡试,各省统计,取举人约二千余人。五贡并不及此数。进士固即时任用,而得意者尚不及半。举贡分途,捐纳十不得一。日积月累,后来已臃肿不堪矣。今科举为改学堂,大学毕业视进士,中学毕业视举贡,而且无人不可毕业焉。今默揣其数,试问何以位置?……不观当日之秀才乎?秀才中举人、进士,固有出路,若终于秀才,则亦有秀才顶戴荣身也。不知当日秀才无才无资,本无产可破;今之秀才,则大半自破产(学费)来也。

 

学堂谋名拿利,读英文的想做洋行买办,读经济的想做银行经理,读法律的想做官。

 

周作人说,不读四书,二十年代北京绅士状的人已不知礼。

 

3)农村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

 

明清两代五百年,科举不仅造出了大批入仕的官员,而且造出了更多地方绅士。进士、举人、秀才三阶,大部分秀才成不了举人,大部分举人成不了进士。成不了举人的秀才和成不了进士的举人,都留在了自己的原籍。

 

远去的乡绅科举制度广涉东南西北,这套制度就在各地造成了同质的绅士群体。县以下的地方,都是乡村自己治理。梁启超讲得很详细。钱穆也说,辛亥革命时他十七岁,十七年里面没有见过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及道台之类的官员,这些大官和老百姓没有关联,有事就请德高望重的乡绅,自行解决。中国能长久维持一个小政府、甚至是弱政府,靠的就是大批绅士群体。中国的治理是教化之治、礼俗之治,不需要兵和刑罚。雍正朝诏书说:

 

为士者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凡编氓皆尊之、奉之,以为读圣贤之书,列胶庠之选,其所言所行皆可为乡人法则也。……敦品励学,慎言慎行,不愧端人正士。然后以圣贤诗书之道,开示愚民,则民必听从其言,服习其教,相率而归于谨厚。

 

朝廷给与的功名,已使这些被称作绅士的人成了被选出的乡里领袖,这是科举选的,是文化选的,科举和文化都是使人崇敬的,因此可以主持礼俗而维持一方的社会秩序,这是一种用文化维持的秩序,是伦理秩序与社会秩序合一。所以说,科举不仅是选官制度,更是一种社会结构。

 

其间的核心是因文化而生的绅士,科举既废,则不再有绅士,而无此核心,则地方秩序不能不大变(农村破产)。中国原本的地方社会,由豪强世族主导,科举用文化铲平了这种豪强世族。科举既废,则豪强又起,而且是在更原始和更等而下之的层次上重起的(所谓土豪劣绅)。

 

 

(二)科举停置与中国政治

1)科举制度维持了一千三百年间一种开放的国家权力,虽是选官制度,造就的则是一种政治结构。

 

一个政权多少都具有开放性,但科举的特点是:一、彻底开放,向所有的个体、所有的地方开放。二、以文化为开放。察举选官,选择对象的有限性决定了开放的有限性。而科举以怀牒自投为起点,实际上是对一切人的开放(限制最低的开放),怀牒自投是个体与国家直接发生关系。

 

所以科举之下是一个流动的等级社会,容易看到的是自下而上的对流,其实还有自上而下的对流,如徐乾学的子孙经商,穆彰阿后人是唱戏的花旦。比个体对流更重要的,是一批一批起自底层社会的士人周而复始进入政府,形成的社会与政府之间的对流。

 

《郎潜纪闻》一书,多有状元未贵时卖字自给之例;士人未达之时,一面读书,一面耕田伐薪;陈大受拜相,少时贫贱,耕于山麓。

 

这样的人一批批进入政府,当然知道民间的疾苦。

 

分省考试,向全国取士,政权向全国开放(番童、苗童学额)。

 

由于开放和对流,所以下情得以上达。唐宋以后的文集,其中收入的奏议,多讲民生之疾苦、社会之弊病、生民之所求(曾国藩咸丰初有《敬呈民间疾苦折》),而后政府不能不回应疾苦、弊病、所求。

 

这种社会与政治的对应和应和,构成了科举制度下政治结构的深度弹性,所以一千三百年间王朝兴衰,而科举制度则始终延续。它为政权构成了一种社会基础。作为对比,元代政权不开放,历时不及百年。

 

这种个体上下对流和社会政治互相对流的开放政治,有两个前提:过程的公平;进入对流数量足够大。由此形成的一个矛盾是:就前一面而言,营造平等,凭文定去留;就后一面而言,催生越来越多的士人,士多又成患。

 

科举时代的士人自我解释科举的合理性:立贤无方、任人唯贤。但在科举废除之后,对于科举的认知,又有了一种以西方政治作观照的尺度:

 

1920年代初,章士钊有欧洲之行,回来之后转述英国小说家、戏剧家威尔斯的话说:

 

民主主义,吾人击之使体无完肤,只须十分钟。但其他主义更脆弱,经不起五分钟辩论。所以民主主义本身并不是真有多好,而是没有更好的东西取代。世人以吾英有此制度,群相效之,亦无可如何。

中国向无代议政治,人以非民主少之,不知历代相沿之科举制,乃与民主精神深相契合,盖白屋公卿人人可致,岂非平等之极则,贸然废之,可谓愚矣。

 

文学家萧伯纳说:

 

能治人者如可治人。林肯以来政坛恒主民主政治。然人民果何足为治乎?如编剧,小道也,即非尽人能之。盖剧者,人民乐之而不审其所以然。苟欲然之,不能自制,必请益于我。政府亦然。

英美之传统思想,为人口可以治国。中国则反?,中国人要达到治人之位,必经国定之试程,试法虽未必当,立意则不错。

 

1917年,杜亚泉因西方仿科举设文官考试而发议论说:

 

吾人二十年来厌弃考试,信仰选举,以为选举者,西洋新法则也,立宪国家之流行品也。考试者吾国之旧法则也,科举时代之老废物也。不意吾国之老废物,乃成西洋之流行品。

选举与考试,都是国民行使参政权之方法。

 

沈兼士作《选士与科举》,叙述之后总论曰:

 

怀牒自投和考试全独立为民权发达。这完全是一种直接民主,与近代西方国家由政党操纵,方法上自有不同,而其为开放政权则一。

 

1940年代,潘光旦说:

 

国民直接参与政治,以中国的广土众民,为事实上的不可能。而间接参与政治,则并不限于英美等国的代议制,只要就一般民众而言,下情能够上达,可以得到充分的反映;而就人民中的一部分有聪明才智的人而言,可以有方法直接加入政府,把聪明才智发挥出来,也就差不多了。

从民间出来的贤人政治,我以为就是民治。笼统的民治是没有意义的。任何国家的民众在才品上都是不齐的,其中一小部分上智,一小部分下愚,和大部分中材分子。所以民治就是好民政治,那就是贤人政治。好民就是一般民众的代表。

 

潘光旦先生潘光旦对科举多平心而论和平实之论。因此,他虽然没有直接说科举,但就中国论中国,这种下情上达和贤人政治曾有的样式只能是科举。

 

威尔斯、萧伯纳都是英国人,而代议制民主起于英国;杜亚泉于中西之间持论平正;沈兼士见识过科举,又在新教育的大学教书;潘光单经历过早期的学堂教育,又历经留学而作为上庠教授。各有代表性。这两个外国人和三个中国人的论说,共通的是说民主政治本质上是开放的,科举制度本质上也是开放的。因此,就这个意义而言,科举不仅是一种选官制度,而且是一种政治结构。

 

民主是构成现代性的重要内容,但现代性的要素在前现代是可能出现的。自西方传入的民主一词流布多年之后,这些话真正说明民主的内核。

 

这些都是不同于贤人政治的解释,但同样真实地反映科举制度含有的内容。对于科举的认识,其实是在推倒了科举之后深化的。民主的本义不过是把最合适的人选出来管理国家。(林语堂说,百足之虫以那么多脚行走自如,突然有一天和螳螂讨论应该哪一只脚先走,第二天就走不来路了。)

 

附带的一个矛盾。钱穆说元代不开放政治,戏曲、工艺等等反而有更大幅度的发展。问题是一个开放的政权更有价值,还是戏曲、工艺更有价值呢?(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2)科举造就了中国社会中文化与政治权力的合一。

 

梅光迪后来叙述他的老师白璧德的思想时,转述白璧德的话,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即文化和权力的结合。

 

中国的政治理想:道、学、政合一。道高于学,学高于政,因此文化和权力合一,是文化塑造权力、制约权力。

 

就治天下而言,文化与权力的合一,重心在教化。中国人讲治理即是教育,人会感动,此即教化的起点,古代官员、老师都是教化的榜样。地方官判官司,判牍很少引用律法,而多讲礼义廉耻,是非善恶。地方衙门厅堂所悬挂的,是天理国法人情。士承担的社会责任,就是教化。

 

就君臣之间而言,文化与权力的合一,是文化对于帝王的塑造和制约。官僚可以选贤和立贤无妨,帝王立长、立嫡,不能选贤。但谁也无法保证这个长、嫡是贤明的,所以皇帝具有两重意义:一是作为具体的个人,他会犯错,所以要以儒学规范帝王,格君、正君;二是作为社稷的代表,所以臣要忠君。君同样在文化管束之下,因为三代君师合一,君即是师。后世君权与师道相分离。

 

因此严复说,按孟德斯鸠讲的宪法的含义,则中国早已有宪法,即礼。宪法是人人管人人,礼即管束包括皇帝在内的一切人。严复译孟德斯鸠《法意》(现通行译名为《论法的精神》),上海商务印书馆,第六册。

 

作为另一个矛盾,是现在批评科举,要目之一是其独尊儒术,不能立异而思想封闭。而就其能够规范君权而言,正是这种独尊,思想能够多元,则文化便无从约束君主。

 

3)科举制度在一千三百年间为中国维持了一个文官政府。

 

文官政府,钱穆称之为士人政府(隔绝武人、商人、贵戚),何以可能?士农工商,农、工、商皆职业,各有职业利益,士不是职业,没有职业利益,因此能代天下人立论,能为民请命,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在欧洲出现很晚,中国早得多。

 

无论皇帝个人好坏,科举保证了治国的士人能够常态地、同质地不断生成。士人整体不会因皇帝的不同而整体腐败(文官政府由制度选出,超出帝王私意)。

 

宋以后,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实际上,比之皇帝,士大夫更加恒常。如明代,万历长期不上朝,而天下依然未乱;清代,咸丰之后孤儿寡母君临天下,而成同治中兴。

 

士人成为政治中坚,回应西人冲击。试想没有科举出来的曾、左、李,何来洋务,何来近代化?

 

4)历史上的中国统一是一种文化统一。

 

历史上的中国广土众民而散处于南北东西,语言不同、习俗不同、地形不同、物候不同、种植的作物不同,而能维持长久的统一,靠的是文化同一。一是文字,二是观念。

 

汉代的地方官兴文教、劝农桑,推行文化,使原本被目为化外的边地进入一道同风之中。从唐宋到明清,科举制度无远弗届,以同一种儒学典籍、同一种标准、同一种文体考试,在选官的同时,传播了同一种文化。

 

钱穆说,通过乡试、会试,地方士人与地方士人交流,地方士人与京城士人交流。由此形成的精神凝集,钱穆称之为向心力。这是一种由文化造成,并由文化维持的向心力。所以隋唐以前有南北分裂,宋以后没有南北分裂。

 

民国初年的人以后来的眼光看科举,沈兼士说科举考试在普及文化中使各民族同化为一个大的国族;孟森在民初以新疆建省后开科举之稳定,相比于不开科举的蒙古(外)、西藏之不稳定,说科举有文化统一之功。

 

作为一个矛盾,科举以平等的考试铲除了隋唐之前的世族、豪强,以统一的文化维持了国家的统一;但由此形成地方社会无深度组织的能力,一单外族入侵,地方无自发抵御能力。如东汉末年,强宗豪族守坞堡保地方;宋以后,金兵入华北,一触即溃。统一之下,社会秩序有其脆弱性。

 

5)以科举制度对中国社会上述既有的历史影响相观照,则停置科举的影响也对应而见。

 

A.废科举切断了政治权力与社会之间的对流,同时士人与国家(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因之断裂。没有政治与社会之间的对流,则政治权力成为一种没有社会基础的东西,同时社会的诉求不能上达政府,则政治权力与社会的对立和冲突成为民初中国的常态。隔绝而对立,对立而冲突。原本代表社会与政治权力冲突的,则大半是本来与政治权力结为一体、而因废科举而脱出了政治权力的知识人。时人说是停科举之后,本来可用之人转而为患。

 

B.废科举切断了政治与文化的连结。进入政治权力的文化菁英数量越来越少,没有文化意识的政治人物越来越多。而后,政治成为没有文化的政治。政治权力中的人物无可束缚,民国的军界、政界遂无心存敬畏之人。民初人物的面目可憎,大半因此而来。

 

但脱离了权力的文化,同时也脱出了原本的政治责任,民初士人化文化为思想,以舆论鼓荡天下。唐末的王仙芝、敬翔、李振,因士人失路而造反;民初的士人失路,则多持学理冲击国家权力。就一面而言,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五四学生运动震动八方;就另一面而言,民初北大凌驾教育部之上,而且军阀以外,又有学阀。章士钊作为教育部长,被学生两度抄家。

 

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此后,以学说为理想,以理想相冲突,知识人成了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主导,源源不绝。科举中有个体失落和愤怒,但士人整体失落和愤怒,必须寻找出路。学堂学生群聚,个体的失落和愤怒,易传染聚合,而群体化。

 

C.自秦汉施行郡县制流官之后,中国政治已是一种官僚政治。与之相伴而生的问题,便是官僚的来源,即怎么样选官,和什么样的人能当官。相比于察举,科举以考试为尺度定官僚资格,更彻底地体现了公意对私意的阻格。即使是帝王个人,也被排除在科举考试的实际过程之外。因此官场不会有自下而上的请托趋附,和自上而下的厚薄亲疏。资格作为客观标准的存在,欲由私意调度而绕过考试,几无可能(捐纳、保举是异常)。废科举之后,则官僚之资格随之而废,怎么样选官和什么样的人能当官,重新成为问题。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又是一个不能以公意阻格私意的问题。梁启超回国后发现,想做官的人比科举时代更多(没有了资格,人人都可做官)。康有为说官场风气一落千丈:

 

不解银行者,用为银行;不解铁道者,用为铁道;不解兵事者,用为兵事;不能治民者,用为治民。强盗无赖,拥高牙,典列城,其亲戚交友,不识一丁者,亦剖符授官,烂羊头而封侯,弹琵琶而封王。

 

《潜庐随笔》说,北洋吏治,车夫、剃头匠皆成县知事。

 

文史资料中说,陆荣廷治广西之日,私人为县知事,杀囚敛财。

 

青黄不接之际,留日学生入政界居多。时人说,以中国人做中国官,问以典章历史,常常瞠目结舌,而速成半年、游学二三年,已能真知彼邦之政治精义?科举废除之后,个体仍在流动之中,但流动无序,遂成吏治之黑暗。民国直接晚清,人们看到的是废科举之后吏治更坏。

 

回顾民初时论,怀念科举的人很多。澄清吏治,首先慎重登庸。在仕途淆杂,而欲慎重登庸,则舍参事末由。诚以考试录士,虽不能为尽善尽美,然较之漫无标准,以爱恶亲疏为去留者,相去远矣。

 

D.最先倡废科举的梁启超说:官吏不讲出身,官场风气比十年前更一落千丈。循此不变,行将举国衣冠,恶成禽兽。因此力倡恢复科举。他的原话是:悍然曰:复科举便。

 

E.孙中山立五权宪法,其中的考试权自述取之于科举制度,引人深思。

 

F.由于不讲资格,本省人做本省官(科举制下是全国选官、全国派官)。革命以来,本省人不拘资格,毫无阅历,手握纲符,绅与民的关系,外虽欢迎,中实藐视。本不练习吏治,又引其邻里亲戚,贻误清醒,更仆难数。

 

在民初,数省自立的情况下,梁启超和章太炎都意识到尤重本省人为本省官的分裂趋势,坚决主张官吏只能自上而下委派,而不能省自选举。但委派的官吏从何而来?于是又归之于返回考试。

 

纵贯而言,废科举之日,天下没有强烈的反应,而真正的反应则是出现在民国初年及以后。根本的原因,是废科举留下了一大堆短期内没有办法解决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以梁启超、严复、张之洞、吴汝纶为例,则可知中国的科举正是由这些自相矛盾、前后反复的人推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