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6日下午,文研院第十六期邀访学者内部报告会(第七次)在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香港大学教授Alexandra Cook作题为“卢梭的另一面:自然、科学与技术”的报告,同期邀访学者Anthony Carty、Philippe Desan、王瑷玲、刘皓明、周明初、郜积意、俞学明、于建军、魏继印、丁辉、赵晶、蒋文、李猛、皮迷迷、张萌,芝加哥大学东亚艺术中心副主任蒋人和(Katherine Tsiang),清华大学科技史系副教授蒋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包华石(Martin Powers),历史学系长聘副教授崇明,政府管理学院助理教授庞亮,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助理教授John N. Alekna、雷震,文研院院长杨立华、副院长段德敏、院长助理韩笑等参加了报告会。
报告从卢梭在学术之外的个人生活引入,包括卢梭的国籍(卢梭从来不是“法国人”,他首先是“日内瓦市民”)、生平(参与瑞士爱国运动等)、对简谱的发明以及对手语的掌握等。Cook教授希望在观察卢梭生活与思想的多样性的基础上,打破固有思维定式,以跨学科、跨文化的视角来对卢梭进行再认识。比如,卢梭因为同时承袭了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对中国的看法,对中国的态度十分复杂,无法简单用“亲华”或者“反华”来定义。作为上述研究设想的实践范例,Cook教授以植物学为切入点,进一步探究卢梭与植物学之间的关系。她通过植物学是由谁创建,为谁创建以及为什么创建这三个问题,正式展开报告的主体内容。
Cook教授首先探讨了卢梭对于植物学的转向。通常认为,卢梭因为《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的出版而遭到巴黎和日内瓦当局的迫害,他在避难期间开始阅读林奈的著作,从而对植物学产生兴趣。但如果卢梭没有因为《爱弥尔》和《社会契约论》而受到迫害会怎么样呢?他会简单地留在蒙特摩朗西或巴黎,探索乡间,享受朋友的陪伴吗?在提出这样的反事实假设后,通过对卢梭《演讲集》《忏悔录》《漫步遐想录》和植物学作品等进行研究,Cook教授认为结果是相同的。由于卢梭的唯物主义、道德感性、敏感的灵魂以及他对激情的理论,他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开始对植物学产生兴趣。对他来说,在大自然中研究植物是有益的,植物学是“智慧与美德的运用”。当然,时至今日,有大量证据表明他是对的:斯坦福大学2015年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一项研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接触绿地和植物对心理的有益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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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集植物标本的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 Herborisant)
George-Fréféric Meyer, 1778
Musée Carnavalet – Histoire de Paris
除此之外,卢梭对于植物学的选择也有非常充足的客观理由。他认为动物学(追逐和杀害动物是肮脏和残忍的),矿物学或是地质学(显而易见的贪婪),天文学(星星很遥远,需要昂贵的设备),化学(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即对其有所批评)都有不足之处,而植物是人们默认感兴趣的对象。它们看起来很美,相较动物更加整洁,又比矿物或天空更容易接近。但是,除了植物世界的美丽和在其中漫步的乐趣之外,卢梭还必须有更多的东西——一条引导性的“阿里阿德涅的线索”,在探索了一段时间的不同分类方法和系统(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植物学认识论)后,这条指导线才变得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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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为朋友所做的植物标本集
影响卢梭哲学思想的外部因素同样值得注意。即,瑞士作为新教国家,它既吸收了来自法国的思想,还兼容并包了低地国家(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德国和英国的思想。尽管存在深刻的保守主义,他们接受了林奈的人为分类系统。而卢梭在《关于波兰政体的思考》中也表现出一种爱国主义的元素。
Cook教授提出,植物学虽然未占据卢梭哲学思想的主体部分,但这不代表卢梭对于植物学的研究以及相关论述仅仅是一种消遣性的活动。相反,卢梭的植物学研究涉及大量的实践活动,包括实地考察,花费巨大收集资料,制作植物标本等等。植物学作为一门非正式的科学,融入了其社会网络和科学共和国。和贵族、植物学家以及其他朋友间的交往不仅对卢梭的植物标本收集大有帮助,他送给朋友的植物标本集也增进了彼此的友谊。Cook教授还从技术角度细致讲述了卢梭对植物标本集的制作。她指出,其实大部分学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过程的复杂性。卢梭事实上十分遵循科学的精神,在标本的干燥、防虫、装订等等步骤都有着独特的经验。18世纪,人们对色彩已经有了深入了解(18世纪下半叶,就存在150种不同的颜色名称),在此基础上,卢梭收集了大量文艺复兴时期的插图植物专著,并学会了制作各种颜色的方式。他还运用了当时极为先进的放大镜,来观察花朵的微观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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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的调色清单
接下来,Cook教授从卢梭是否为主张原生态的生态学家(proto-ecologist),以及他对人类世的思考切入进行研究。她认为卢梭反对植物盲区(Plant Blindness),反对人类世(Anthropocene),并且反对森林砍伐(Deforestation)。
植物盲区(Plant Blindness)这一概念由植物学家Elizabeth Schussler和James Wandersee共同创造。它指的是,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看不见或注意不到植物的现象,或是未能认识到植物在地球上的作用,并认为植物在某种程度上不如动物。这种盲区在哲学领域尤其严重。西方哲学传统普遍对植物有所排斥,但却无法完全回避植物问题。哲学家们通常将植物放在等级系统中较低的位置,将其如发芽、开花、结果等生长过程作为抽象概念的说明,或是将其作为他们信件和其他著作等的自然背景等等,“大多数这些与植物的接触是短暂和边缘的,似乎植物不值得得到与其他生物同样的慎重思考和理论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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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等级制度
卢梭的植物学著作和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在各类正式记载中几乎被完全排除,然而“西方思想巨擘中很少有人对植物表现出比让·雅克·卢梭更大的热爱。这位哲学家沉浸在对植物学的细致研究中,超越了经验科学的有限范围,成为他的一种‘神圣艺术’,他希望回归到我们被文明扭曲的自然起源。”Cook教授将卢梭的植物学思考和实践归为“有益科学”的范畴,这是一种平和的治愈现代灵魂的精神疗法,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卢梭颠覆了植物的药物价值,即实用价值,将其视为独立存在,具有内在价值;其观点是与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和笛卡尔强调的工具性关系相对立的,非工具性与自然的关系;这也是对康德的分类命题的新诠释——将植物视为目的而不是手段。
我们生活在很多人称之为“人类世”的时代。人类已经成为地球上最具影响力的物种,导致了全球变暖以及土地、环境、水域、生物和大气层等方面的重大变化。“人类世”一词来自于希腊语中表示“人类”(anthropo)和“新的”(cene)的词根,但其定义颇具争议。该词语在1980年代被创造出来,后来在2000年由大气化学家Paul J. Crutzen和硅藻研究者Eugene F. Stoermer推广开来。而卢梭在18世纪就已经批评了人类对自然的干涉。他在《植物学通信》中写到,人类为了更好地利用事物而改变它们的自然属性,这一点并不应该受到责备;然而,人类同样也经常会破坏这些事物。当人类自以为在研究自然时,事实上是对自然的破坏。这种错误尤其在文明社会中出现。比如园艺中出现的,在花坛中被人观赏的双层花朵以及果树嫁接等,它们像是丧失了自然赋予所有有机生物的繁殖能力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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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约瑟夫•勒杜泰绘制的菊花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描绘了一个人类回到前社会与前政治阶段的愿景,这个愿景便是他在森林漫步中得到的灵感。他论述到,地球在没有任何人类工艺的情况下具有“自然的肥沃”。为了支持这一可能引起争议的论点,卢梭指出了“广阔的森林中提供的仓库和庇护所,这些森林从未被斧头砍伐过”。根据卢梭的观点,森林本应充分为散居其中的人类和动物提供一切所需,包括食物、衣物和住所。然而,和卢梭的愿景相反,人类对树木的不断砍伐导致了森林的消失和环境的破坏。在讲座的最后, Cook教授称赞了北京大学的校园环境,认为这是像花园一样的美丽校园,并呼吁在场师生保护环境,珍惜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讨论环节
在讨论环节,与会学者就讲座内容与Cook教授进行了热烈的交流。蒋澈老师就卢梭的自然观向Cook教授提问,卢梭对于植物的观点能否被称为一个体系?Cook教授回应,卢梭与植物的关系和他自身的哲学体系实际上有着很强的关联,但受限于讲座的时长没有对其进一步展开。其实卢梭的自然观已经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首先并没有把植物视为植物,而是视为一个概念上的本体,所以这完全是一种非功利的观点。再比如卢梭也养宠物,他对于动物实际上也是一种非功利的认识。卢梭认为人们在植物的领域寻找那些可以为人类所用的东西,这是错误的态度。卢梭心目中的理想状态与现如今科研工作者的研究目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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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院长为Cook教授颁发邀访学者聘书
王瑷玲老师就卢梭的科学观向Cook教授提问,卢梭认为科学艺术的复兴会造成风俗的腐化,我们如何看待这种观念和他的植物学研究?Cook教授认为卢梭对于贪欲的认知是解答这个问题的关键。科学研究的动力便是人们的贪欲,人们以文明的名义进行发明创造,而这种科学的发展则一方面造成了环境的污染与自然生态的恶化,另一方面也使人们远离了淳朴和幸福的自然状态。而他在植物学方面的研究便是对现代科学的反抗,这两者是紧密相连的。
刘皓明老师非常同意Cook教授的观点,但他也指出,这种自然与科学的对立是否在卢梭研究中具有普遍意义,因为在研究植物研究时也需要借助一些特定的科学技术。Cook教授认为,卢梭和科技并非完全隔绝,例如他在制作植物标本的时候就需要用到化学技术,但这种技术并未直接接触人类的现实生活,而是集中在微观领域。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应该对此下一个绝对的定义,而是要在具体的语境中讨论。
皮迷迷老师首先表示这次讲座让她受益匪浅,并对卢梭的性别观和他的植物研究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进一步的疑问。Cook教授认为,从卢梭和德莱赛尔夫人的植物学通信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他非常尊重懂得植物知识的学者或者画家,而这些人里面很多都是女性。
最后,Cook教授向在座师生表示感谢,报告会在掌声中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