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8日下午,“文研讲座”375期、“当代法国思想”系列讲座第二讲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拉康论爱”。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吴琼主讲,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元龙主持。

吴琼老师首先提到爱是一个深刻的问题,并引出讨论的主题——拉康论爱。吴老师提到了拉康理论中的一个核心研究对象:无意识主体,他指出,在拉康的理论中,主体是无意识的,无意识是主体所不知的,但却确实可见的,如人的表情、情绪状态等,都是无意识在发挥作用。同时,他也提到了无意识与语言结构的关联,认为无意识是可以被解读和阐释的,且无意识结构在主体之外。接着,吴老师提到了拉康对无意识的看法,认为无意识像语言一样被结构。吴老师认为拉康可能受到列维斯特劳斯的影响,后者认为语言结构是无意识的,拉康将这一理解颠倒过来,称无意识是一种语言结构,在主体之外,这与弗洛伊德将无意识视为被压抑的本能或冲动的观点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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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琼老师在讲座中
拉康的主体理论首先阐述了主体是如何在某种方式下,如主体的认同,完成主体的切割,成为主体之内的一部分。吴琼老师提到,在拉康的理论中,无意识是一种语言结构,人或主体不仅由语言来构造,同时语言还确定了一个与主体悖论性扭结的关系。接下来,吴老师讲述了主体的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主体与外部的一种悖论性的扭结关系。第二个层面,主体不仅是无意识主体,还是间性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间性关系需通过一个中介达成,即所谓的语言契约。在这个意义上说,主体与主体间直接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主体在确认自身及其与另一主体的关系时,需通过语言结构。
拉康的主体理论引出了他的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对象,即无意识主体。英语世界的拉康研究通常按照三界(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来结构拉康的论述。然而,吴老师认为,三界并非拉康精神分析学的真正内容,而是他处理欲望、快感、幻想等问题的阐释框架。三界是拉康为了阐释这些问题所发明的一种技巧,其效能只能在应用中体现。拉康的三界作为一个阐释框架,是三位一体的,类似于拓扑学中的概念,如莫比乌斯带、克莱因瓶等。尽管拉康派中有人特别支持他的拓扑学,但吴老师认为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与思想本身无关。拉康的三界理论并非心理结构的理论,而是一种阐释技术。在阐释无意识或欲望的认知机制时,三界是一个共时态的共同作用,在每一个无意识行为中共时性地发挥作用。它是一个共时性的在场,并因机制的不同使得主体呈现为不同的样态。在下面这个三界图中,三个圈分别代表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交汇的中间标为小a的地方,即原始创伤。这个原始创伤在实在界、象征界和想象界所呈现出来的面孔是不一样的,且原始创伤是不可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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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年—1981年)
法国作家、医生、学者、精神分析学家
每个个体都会经历一些原始创伤,如诞生时与母体的脱离、生命成长中的断奶等。在精神分析学中,创伤通常指来自外部世界的高强度刺激或打击,但并非所有创伤都源于此。创伤的形成具有个体差异性,对于个体而言更具有偶然性,是不可命名的,甚至可能是一个空洞或幻想对象。吴老师指出,在象征界中,创伤是通过象征切割后产生的剩余。创伤对个体的影响深远,创伤的形成与个体的成长过程密切相关,它可能阻碍个体的正常发展,导致精神疾病的出现。
接着吴琼老师介绍了拉康精神分析中的符号和象征,如小写的φ代表想象的φ(Phillos),横杠代表拉康的阉割机制,即牺牲主体在想象界的欲望位置以接受象征界的切割。S和I的交汇产生-φ,即牺牲成为想象的φ;S和R之间的交界是大写的Φ,代表大写的菲勒斯或超级能指,是实在界试图在象征界表达自身所需要的象征化。“他者(Other)”在拉康的理论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被划杠的大“他”代表象征秩序的崩溃和个体面临的指令冲突。当个体无法处理这些冲突时,就可能产生精神疾病的症状结构。主体的成长过程中,需要接受象征界对想象界的阉割,即放弃在想象界的某些欲望和快感,以接受社会化的身份和责任。这一过程是通过超级能指及菲勒斯来实现的,它代表了一种认同和阉割机制。当个体无法很好地处理这种阉割时,就可能产生精神疾病。精神分析通过深入探讨这些疾病的分类和症状结构,为个体的治疗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和实践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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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的三界理论示意图
吴老师从弗洛伊德的理论出发,讨论了“恋物”的概念。吴老师还深入探讨了拉康理论中的“除权”与因此产生的“空洞”。当某个主体在象征界被除权后,会留下一个无法填充的空洞,这个空洞无法被任何替代物所弥补。同时,主体的欲望也会因为无法锚定在想象界的任何东西上而处于躁狂等状态。
随后吴老师引入了“爱”的问题。他指出,精神分析关系的本质建立在分析师与分析者之间的“爱”之上,这种爱体现为信任的生命托付——接受分析如同神迹,需个体将自我完全交予分析师。合格分析师必须提前接受自我分析,清除自身欲望残留,以避免对分析者移情的过度回应。弗洛伊德曾因处理移情关系失败导致治疗崩溃,这印证了把握“爱的辩证法”的重要性:精神分析既不能脱离爱而存在,又需警惕陷入爱的泥潭。拉康系统论述了移情与爱的关系,强调分析师应保持“自知无知”的伦理立场。当分析者将分析师幻想为全知主体时,想象的移情会阻碍分析进程。为此,拉康提出弹性时间等技术手段,通过控制会话时长切断移情过度纠缠。这种立场与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形成呼应。
传统研究将《会饮篇》视为柏拉图思想成熟期的集中表达,认为它是通过美引导心灵逐级上升的形而上学阶梯,是心灵借助美上升的辩证法。但拉康关注到被古典学忽视的戏剧性转折——阿尔西比亚德斯的醉酒闯入。该部分常被视为需要切除的“阑尾”,拉康却将其重构为关键文本:前五篇颂词与苏格拉底发言构成逐级上升的辩证结构,而阿尔西比亚德斯的登场形成二次颠覆。这种解读将等级式辩证法转换为多重文本的混响,揭示出《会饮篇》的狂欢化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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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雅典科学院门前的苏格拉底雕像
具体到阿尔西比亚德斯与苏格拉底的互动,吴老师指出其本质是“爱的行为”对“爱的话语”的解构。当阿尔西比亚德斯将苏格拉底幻化为欲望对象,实则是爱者因匮乏产生的幻想投射——通过单一特质的升华覆盖对象全体。但苏格拉底作为“分析师”拒绝进入该幻想,这种否定态度恰恰揭示了爱的本质:爱必须通过被爱者的被动性确立,当爱者主动陷入被动等待时,真实欲望才可能显现。最后,吴老师将话题引回女巫的谈话,指出其也是一个幻想的面纱,进而质疑了苏格拉底的文本真实性,提出真正的苏格拉底的话语在于其后的爱的行为或拒绝的行为。
马元龙老师赞扬了吴老师讲座的宏观与细致之处,强调了将爱放在精神分析学的基本情景中去理解其重要性和意义。同时,马老师还补充了关于爱的更细节的问题,如爱是一种幻想、隐喻以及表达爱的恰当方式等,其中重点阐述了拉康的观点,即表达爱的最本质方式不是给出拥有,而是给出欠缺。他指出,由于我们每个人都有原初的欠缺,因此总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我们所欠缺的东西,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拥有我们所欠缺的。
问答环节
问答环节,有观众提出:分析师在运用拉康理论时,是否能够将自己的无意识完全置于方法论的控制之下?吴老师回应,无意识始终是精神分析的核心,分析师无法彻底处理自身的无意识,因为无意识本身正是构成主体性裂隙的存在。这一回答引出更深层的追问:如果分析者与被分析者共享无意识的结构性局限,那么如何在爱的实践中区分幻象与真实?吴老师指出,爱的幻象与行为之间存在鸿沟,但爱本身并非虚假。他以苏格拉底对爱神的诠释为例——爱神诞生于贫乏与丰饶的结合,这种双重性恰恰揭示了爱的本质:我们无法知晓爱的确切原因,但爱的激情却是真实的。当幻象破灭时,人可能陷入所谓“rescue”状态(即原初欲望的裸露),但正是这种破灭揭示了爱的核心矛盾:我们试图通过爱填补自身匮乏,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对象。
关于拉康理论与艺术研究的结合问题,吴老师认为,尽管不存在普适方法论,但宗教绘画中的凝视逻辑确实呼应了想象界与象征界的张力。例如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常见的“永久失落的爱”母题,实际指向主体对自身匮乏的永恒焦虑,这与拉康所述欲望的换算逻辑不谋而合,即爱的幻象有一个基本的换算过程。
在创伤理论层面,提问涉及偶然性创伤是否具有普遍性。吴老师强调创伤的本质不在于事件强度,而在于它揭示了主体存在的根本性匮乏。这种创伤可能源于很偶然的时刻,甚至可能由一片树叶等微小事物引发。这种创伤或许存在某种普遍性,如主体意识到自身的匮乏。
关于欲望与爱的辩证关系,讨论聚焦于想象界的隐喻结构与象征界的换喻链条。吴老师指出,欲望在能指链上不断滑动(如对学位、职位等要求的追逐),本质上都是对原始欲望的替代表达。而爱作为其中的特殊形式,既是被异化的欲望,也是突破异化的可能——当我们试图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时,爱就成为了欲望本身的隐喻。这种双重性解释了自恋与爱的关系:所有爱都包含自恋成分,但真正的爱需要将能量从自我投射转向他者。当现代年轻人宣称“不再相信爱”时,吴老师认为这折射出身体潜能的萎缩。当代成长环境过度规训身体,使其丧失与世界的原始接触,导致欲望机制瘫痪。
最后关于爱的本质问题,马元龙老师以《傲慢与偏见》中达西求爱失败为例,揭示爱的核心悖论:真正的爱必须给出自身欠缺而非优势。达西试图用社会地位赢得爱情,本质上仍是象征界的交易;唯有暴露脆弱性(如伊丽莎白对偏见的破除),才能触及实在界的爱之真相。这印证了拉康的观点:只有给出自己的欠缺,才能真正赢得爱。这是因为真正的爱不是建立在物质或表面的东西上的,而是建立在理解和接纳对方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