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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讲座219】扬之水:“自一家春色”——两宋金银器类型、名称与造型、纹饰的诗意解读

发布时间:2021-09-24

2021年9月9日下午,“北大文研讲座”第219期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自一家春色’:两宋金银器类型、名称与造型、纹饰的诗意解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扬之水主讲,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齐东方主持。本次讲座为“‘碎片化的历史’:扬之水名物四讲”系列讲座的第二讲。



讲座伊始,扬之水老师指出,在中国古代金银器的发展史上,两宋与唐五代堪称双峰并峙。两宋金银器器型多样、装饰丰富,多以日常景物为主题,风貌近于宋诗。这一时期的金银器多属民间制作,流行式样的传播和流布跨越地域。扬之水老师特别提到,两宋金银器更加普及,其“时样”并非对于其他品类的单向追摹,而是与同时代的玉器、瓷器等装饰艺术共享文化资源,在此基础上复以巧思出新。


扬之水老师首先介绍了金银器的不同类型、名称与用途。金银器中品类最丰富的是所谓“馔器”,即筵席上的各类用具。南宋人编纂的日用百科《碎金》中“酒器”一项大致开列了个中名目,但其中有一器多名,仍需与文献、实物相结合辨析。如《碎金》中的酒经是一种贮酒器,宋人诗歌中多称为“长瓶”,可能是依其外观式样而名。天津博物馆所藏《月下把杯图》中有一童子手捧长瓶侍酒,各地也多有实物出土。


与长瓶相较,用作斟酒器的“尊”(或“樽”)腹圆而较矮。另有一种渊源自两汉的盆式尊,古人将酒倒入其中,再以酒杓分酒。此为宋以前传统的酌酒方式,即所谓“斟酌”。而两宋时斟酒已多用注子,使用盆式尊只取其古雅趣味而别见超迈脱俗。文物中被定名为所谓“银盆”者多与酒器相伴出土,扬之水老师推测,这就是宋人所用的盆式尊。银盆底部或用双鱼等水禽图样装饰,注酒以后宛如游动,正合“酒面滟金鱼”的情状。而当时流行斟酒所用的注子也叫“偏提”,造型源自烹茶之器汤瓶。它与温碗常组合使用,呼作“注子一副”,现存文物中即有以此自铭的银注子。


筵席中的饮酒之器也种类繁多。其中觞、觥均可以视作酒杯的泛称。觥的含义更多一重曲折,最初义为罚爵,沿用到宋代,也成为饮酒或劝酒之器的泛称。常用的饮酒器还有“盏”,与承盘合为一副的称为“台盏”,单独使用的则是“散盏”。承盘可以分作三种,一类内心圆台凸起的称为酒台子;第二类表面仅有一圆环凸起、环心錾刻纹样,与酒盏合称盘盏;此外还有只有造型和纹样与酒盏相呼应的一类平底承盘。


至于杯、盏之别,大致有柄者曰杯,曰卮;无柄者曰盏。但二者也常常混称,区分并不严格,诗词中尤其如此。扬之水老师认为,所谓劝盏、劝杯之义适如其名,即劝饮之器,它原是由罚盏演变而来,因此也同罚盏一样,通常是酒筵中式样殊异的饮酒器。杯盏之外尚有酒盂,其形态如如钵,平底无足,但器口不内敛,有时也与承盘构成组合。琉璃、陶瓷等器具口沿加金属边,称作釦器(也有的釦器口沿之外,圈足也加金属边)。


饮酒之外,席面不可或缺之物尚有干鲜果品以及蜜煎等,蜜煎,大致同于今之蜜饯,《碎金》中的果合、劝盘当是用来盛放此类。果盒装上隔板,便成攒盒,也即櫑子。宋人诗文所描绘踏青游园、筵席伴酒时总有各色果品,放在盘或碟中,遂称为看盘、劝盘或果菜碟。盘与碟的分别在于尺寸大小,前者大、后者小,而它们本身也各有大小深浅和长短方圆等造型之别。果菜碟多在十五厘米以下,小而平浅,宋人常以“片”计数。


筵席食器则有碗、匙和筯。据《夷坚志》,“一杯一瓯一椀并匕箸”是最基本的餐具。讲究之家,布席的时候更以匙筯插入金瓶或银瓶以备宾客取用。茶具也是酒筵所必需,但其中只有茶匙常见为银质。《梦梁录》记载杭州茶肆四时有售时令饮品,“用银盂杓盏子”,窖藏中的银盂并勺,或即用于分酌这一类饮料。筵席中又每以好香和时令花卉点缀清雅,如此自然要有香器和花器。用作插花的“胆样银瓶”,其造型与同时代的瓷瓶、铜瓶大体相同。除此之外,尚有少量两宋梳妆用具、金银粉盒出土。


梳妆用具

福州茶园山南宋端平二年墓出土


讲座的后半部分聚焦于两宋金银器的造型与纹饰。工匠的装饰灵感首要来自于自然花草,堪称“草木缘情”。《齐东野语》载张鎡曾举办豪奢的牡丹会,歌者百数十人,首领衣饰皆牡丹,簪花而出,唱牡丹名词以祝酒。合江大桥镇黄包山赵院子宋墓亦有首带牡丹的舞女石刻,宋人爱花,由此可窥得一斑。这种爱花的风气融入和渗透于社会生活之中,装饰领域自然也深为此风所染,花事酒事每每相连,酒器造型与纹饰多取意于花卉。此际十分发达的花鸟画及于绘画紧密相连的刺绣,便是纹样设计的粉本之一。


扬之水老师指出,宋人所爱之花,梅花当居第一,“独向百花梦外,自一家春色”。“梅花能劝、花长好、愿公更健”,金银酒器中多有梅盏、梅盘等。“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霜钩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诗词咏梅虽多水边月影孤寒清胜之境,然而饰以梅梢月的酒器,却不妨以它的姝秀清逸为筵席劝饮别添诗韵。


宋人也喜爱菊花,取其延寿养生、悠远飘逸的品格。因此“爱者既多,种者日广”,南宋临安花市更有以菊花结作佛塔,“平地拔起金浮屠”的盛事,以至于爱花也爱酒的诗人杨万里“抱瓶醉卧锦绣堆”。酒器之中,象生花式盏取用菊花,自有“烨然秀发,傲睨风露”之美,用于祝寿,也是满溢喜瑞。


秋花中的黄葵也常为吟咏,呼作“黄金盏”“黄金杯”,其特点乃是其中紫色的雄蕊,宛如“紫檀心”。苏轼题赵昌黄葵图曰“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宋代花鸟、刺绣中描摹其形态细致入微,出土的两宋金葵花盏也特地塑造花心突出的雄蕊,仿拟其自然特点。


水仙花中开单瓣的一种,宋代俗称为“金盏银台”,花被六裂平展如承盘,中心托起鹅黄色的副花冠好似酒盏一般。宋人咏水仙,以金盏银台为之传神,便最是现成,如赵长卿《惜奴娇·赋水仙花》:“最是殷勤,捧出金盏银台笑拚了”。银酒器以圆盏花盘相组合,自上方俯看,恰如一朵绽放的六瓣水仙。


除此之外,“金荷”也是屡见于两宋诗词中的物象。虽然目前尚未有金银材质的荷花杯、荷花盏出土,透过类似器型的玉器与陶瓷,我们也能大概想见其风貌。木芙蓉,也称“地芙蓉”或“拒霜花”,同样颇得宋人赞誉。宋元墓葬、窖藏中亦有金、银芙蓉花盏出土。


玉荷叶杯

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墓出土


宋人还将花色不同却却尺寸相当、风格一致的象生花式盏组合为一套,即为“十花盏”。扬之水老师据文献用例认为,此处“十”可以是实指,也可以是概指。江苏溧阳平桥窖藏出土有一套银鎏金象生花式盏,其中有荷花、千叶莲花、菱花、栀子花、葵花与梅花等,塑造精细入微。福建邵武故县窖藏中也有类似的一组折纸花盏出土。


至于各色鲜果,也被用作金银酒器、食器的装饰。现存有银鎏金枝梗桃杯、银鎏金果盘等。果盘底部雕刻各色瓜果枝叶,或许正是所谓“看果”,不仅纹饰与用途相关,亦可供玩赏。再有,宋代花鸟画一面为各式金银象生花盏提供了造型粉本,一面也为用于平面装饰的錾刻纹样提供了参考图式,果菜碟就常用平面錾刻的花鸟图样装饰。流传至今的文物中,有缠枝花卉、池塘小景的图样用于装饰食器,也有翔鸾舞凤的纹饰用于簪钗、奁匣与果盒等。


扬之水老师还特别展示了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宋代窖藏出土的一件“凤穴”银盏。银盏内壁满饰錾刻精细的穿花凤凰一对,内底心打出錾了水波纹的一个浅凹,水波中间一个小小的牌记,上有“凤穴”二字。“凤穴”固有杜诗之典,即所谓“一毛出凤穴”,与此同时又不免教人想到宋代北苑御用珍品中的“龙团”和“凤团”,即所谓“酒好鹅黄嫩,茶珍小凤盘”。


“凤穴”银盏

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宋代窖藏


这里的设计意匠,大约即在于暗喻点凤团茶必要如此考究的茶盏才是佳配,或者反过来说,茶盏之秀逸,原是为了“引凤”,以使茶器与茶臻于双美。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高油房西夏城址出土金盏托一副,茶盏内壁錾折枝蜀葵、折枝牡丹和一把莲,内底心双钩的圆框内錾刻团凤,或者竟也是相似的设计构思,由此正可见时兴装饰图样传播之广。


扬之水老师总结道,“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虽是诗人笔下的北宋风景,却不妨概括两宋之歌酒风流。当然“恢复”之音也始终缭绕于两宋的政治旋律,然而时盛时衰,或显或隐,却未如“急管繁弦”“香泛金卮”是恒常。如此之诗心词魂每每系诸“文物”,便是蕴含了各种文化信息的物质遗存,金银器自是这“文物”中分外耀眼的部分。金银器的制作与使用,是两宋、特别是南宋社会富庶繁华之一面的重要标志之一,它的造型与纹饰得意于时尚又引领着时尚,以此在很是商业化而又时时浸润诗思的时尚消费中散射魅力。那么凝结于其中的文心文事,自是我们不能不关注的问题。


扬之水老师在讲座现场


讲座最后,齐东方老师谈到,金银器提供了研究古代社会生活的重要资料,它虽然“不温不火”,不曾如铁器、青铜和陶瓷的出现一样,彻底改变人类历史的面貌,但它却始终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相始终。宋代的黄金、白银产量较唐代远多,白银更能够直接流通,在此背景下,金银器物作为奢侈品与装饰品,承担着财富贮藏、保值的功能,也作为贵重礼物在上层流通。这一时期的金银器虽然主要反映精英文化的面貌,但工匠和文人在制造器物的互动中也传递了丰富的文化信息。扬之水老师将眼光投向这些长期被忽视的“杂项”文物,通过诗文与实物参证加以解读,不仅能够超越单纯的文献研究,更对诗歌、文学名物的考释工作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