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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研论坛112】公元2—3世纪:汉魏古注的兴起

发布时间:2020-12-14



2020年11月1日下午,“作为方法的文献学”系列论坛、“北大文研论坛”第一百一十二期在线上平台以直播形式举行,主题为“公元2—3世纪:汉魏古注的兴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方韬作引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苏芃主持,浙江大学古籍所副教授金少华、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马楠、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李霖、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天然出席并参与讨论。



注释是中国学术的重要表达方式,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直言:“中国的学问皆在‘注’、‘疏’二字。”公元2—3世纪,经典注释集中涌现,蔚为大观,引人注目,其中因缘,值得一再深思。作为引言人,方韬老师围绕《左传》服虔注展开讨论。《左传》古注,主要有贾逵、服虔、杜预三家。清儒以来,普遍视贾、服注为一整体,作为汉注代表,与杜注相对。方韬老师则认为,贾注、服注有别,不宜简单混同。


其实,魏晋人对贾、服二注异同已有所论述,如《晋书》有晋人孙毓作《春秋左氏传贾服异同略》五卷。南朝时期,随着杜注流行,贾、服注摇身一变,成为攻驳杜注的根据,《陈书·儒林传》即有“自梁代诸儒相传为《左氏》学者,皆以贾逵、服虔之义难驳杜预,凡一百八十条”的记载。唐孔颖达作《春秋正义》,虽常并举贾、服,然不忘两者异同。如《左传》“周之宗盟”一句,谓“贾逵以宗为尊,服虔以宗盟为同宗之盟,……杜无明解。”然自清儒以来,包括李贻德、刘文淇、重泽俊郎等大家在内,均将贾、服视为整体,作为对抗杜预注的工具,不甚关心两者差别。


方韬老师发现,贾、服注存在学派上的差异。首先,文本方面两者便有所不同,而文本差异势必影响经义阐释。贾逵作《左氏长经》及《春秋左氏传解诂》,经传皆注,试图统观经传、建构体系。反观服虔,唯《春秋左氏传解谊》一书,只注《左传》。但服注的文本比较特殊,他虽未注经,却将与《左传》相关经文加入注中,对于那些不与传文对应的经文,则付之阙如,可见服氏更关注有传之经,对经、传关系并无整体考量。


其次,贾逵、服虔分别代表着汉代左氏学的两种学风、两个流派。刘歆开创《左传》学,经其弟子郑兴(及子郑众)、贾徽(及子贾逵)发扬光大,渐成所谓“郑、贾之学”。马融明确指出郑、贾之学差异:“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即贾氏之学“精”而郑氏之学“博”。“精”即有所选择,注解精到;“博”则旁征博引,知识面广。此种“精”、“博”之分野,也是杜预注与服虔注的差别所在。《春秋》、《左传》共近二十万字,而杜注仅十四万七千字,文字内容都堪称精到。其《春秋左传序》与《春秋释例》惟称赞“贾景伯父子”而不及郑氏,因其学正承自以“精”著称的贾氏学派。杜氏以传解经,也与贾逵统筹经传作解一致。反观服氏,从辑佚文献可知,服注十分繁琐,甚至会征引诸如《神异经》、《山海经》之文,体现出“博”的特点。服虔之“博”,承绪的正是郑兴、郑众的脉络。


以“精”、“博”作为贾氏、杜预学派与郑氏、服虔学派的分野,还可从性格和地域两方面找到旁证。在史书记载中,刘歆“湛靖有谋”,贾逵“多智思”,杜预“智谋渊博”,则刘、贾、杜可谓近乎“高明独断”;郑兴“好古博物”,郑众“意气壮勇,虽苏武不过”,服虔“少年清苦励志”,则二郑、服虔均坚定执著,近乎“沉潜考索”。此外,贾逵是扶风人,杜预为京兆人,均在关西;郑众是开封人,服虔为荥阳人,均在关东。从地缘上讲,杜近于贾、服近乎郑也大有可能。


服虔注散佚严重,今人难以阅读。在发言最后,方韬老师根据自身经验,提出阅读服虔注的方法,即要以一种整体的观点把握存世的服虔注。首先,要充分了解杜注,以杜氏本为基本参照,妥善安排散佚的服注,“以杜观服”;其次,要重视相对完整的服注残片,特别是敦煌卷子及历代类书中存留的服注,“以整观散”。


与在座的几位学者主要关注经部文献不同,金少华老师研究的是集部特别是《文选》之学,故以“《文选》旧注的引书”为题进行报告。与《左传》的贾、服注散佚情况不同,《文选》旧注保留相对完整,李善注中即含有不少汉晋间人的古注。金少华老师将讨论的焦点集中在东吴薛综的《两京赋》注,及西晋刘逵、张载的《三都赋》注上。之所以作此选择,是因为相关文献有比刻本质量更佳的古抄本存世。


敦煌写卷P.2528号是一份李善注本《文选》的古抄本,内容是卷二(即《西京赋》)的后三分之二部分。写卷末题“永隆[二]年二月十九日”,即公元681年3月14日,此时李善尚在世。这部抄本的篇幅不可谓不长,然纵观其中薛综注文,却只有四处援引他书,可见薛综注引书的比例非常之低。可以说,在体例上,薛综注基本不引书。反过来看传世刻本,薛综《西京赋》注引书除已见于写本的四条外尚有八条,但多有瑕疵,不是书名有误,就是内容有误,恐怕并非出自薛综之手。由此可见,写本保留了薛综注的本来面貌,而刻本的薛综注引书内容,或曾为后人所增改。薛综又曾注《东京赋》,然而刻本《东京赋》的薛注引书条目中,可疑之处也不少,如引用薛综去世后才出现的书、引文内容有明显错讹,等等。因此,虽无古抄本可资对勘,但说这些引书未必真正出于薛注,当大致不误。


如果将薛综注与稍晚的刘逵、张载《三都赋》注对比,薛综注不爱引书的体例特点更加明显。今日本藏古抄本《文选集注》,保存着刘逵的《蜀都赋》、《吴都赋》注更为原始的面貌,可供参考。刘、张的《三都赋》注,不仅旁征博引,而且引书体例非常严谨,与薛综注风格迥异,两者的区别,也可以“精”、“博”形容。


接下来,马楠老师发言。她认为,“公元2—3世纪经典注释的形成”这一讨论是非常必要的,即不局限于一经、一部类,来整体性地讨论传世古注的产生。与2-3世纪汉魏古注的兴起相平行的问题,其实是汉代章句旧学的衰落。但事实上,两汉时期盛行的所谓章句之学,在东汉后期并没有消失,汉碑中明确记载某人“治鲁诗韦君章句”,“习严氏春秋冯君章句”,《吴书》中也说张紘“入太学,事博士韩宗,治京氏易、欧阳尚书。”可见从西汉昭宣以后产生的这种章句之学依然存在,汉末在吴地这种学风相对保守的地区还在流行,甚至到东晋徐广校书时仍有保留。因而对于“公元2-3世纪汉魏古注的兴起”这样一个题目,可以用更长的时段、更宽广的视野来讨论,甚至可以将之视作曹魏西晋选择的结果


也就是说,在东汉时期,既有熹平石经这种以某家经本为底本,具列各家异同于后的;又有郑玄本仪礼这种杂糅今古、择善而从的“定本校”的。既有章句之学这种严守家法的,又有《诗经》郑笺这种既注毛诗、又用鲁诗破读的,又有贾逵这种用公羊传义弥补左传说义不足的,还有郑玄这种试图在一经注释中贯通诸经的。所以问题就不止是汉魏西晋何休、郑玄、杜预这种“新风尚”的注释的兴起,还有“底本校”和师法家法章句学的衰落。曹魏统治的核心地区学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如何导致“新风尚”的胜出,无论是内在的学理还是外在的形势,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而另一方面,所谓汉魏古注的“新风尚”的很多特点,甚至在西汉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早在元帝、成帝时期,就有张禹兼采《鲁论》、《齐论》而成的《张侯论》,时代更早的定州汉墓竹简就有以《鲁论》为主体,补足《古论》所有、《鲁论》所无章节的现象,杂糅今古、择善而从的“定本校”早已存在。综合众经探讨特定的学术问题,一般被视为郑玄、王肃经学的突出特色,但事实上,夏侯胜就批评夏侯建“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说明章句本身是带有以他经论证、论说本经的倾向的。通常我们认为东汉的经学是章句、守文和博学、好文章、不守章句的对立,但其实章句本身是一种综合性的成果。《白虎通》这种就某个主题逐次展开,广引各经论说,绝非无源之水;而贾逵引《公羊》说《左传》,郑玄以三家诗破读《毛诗》,也绝不是临时起意,也一定有其学术基础。这些问题,也值得我们进一步的考察。


熹平石经拓片


李霖老师首先回应前面发言人的观点,指出章句之学的“左右采获”与后来郑玄的“杂糅今古、择善而从”之间仍存在一定的距离,也许两者可同称为“博”,但前者之“博”与后者之“博”并不相同。另外,“博”、“精”之分,不应只看字数,尚需更细致的辨析。作为经注,征引各家经说,自然可称为“博”,但征引的若是《神异经》、《山海经》这样溢出经书范围的文献,则反而是“杂”而非“博”了。与《文选注》引书不同,经书古注引书是有一定范围的,一般以经书为主。经书之外的引书,如《史记》之类,往往不过备参考,不对经义构成制约。


接下来,李霖老师以《毛诗》传笺为例,讨论经典古注。众所周知,两汉间,《毛诗》大部分时间未能列于学官,难与齐、鲁、韩三家《诗》抗衡。然而经郑玄笺注,一跃成为主流,曾经辉煌的三家《诗》却在短短百余年间亡佚殆尽,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郑笺为何会被“选择”?李霖老师认为,不是或不仅是因郑笺兼采三家《诗》与《毛诗》之长,还应有更根本的原因。


李霖老师从笺注内容入手,以《毛诗·风》《雅》《颂》首篇传笺差异为例,尝试解答上述问题。《风》、《雅》、《颂》的部类之分,是《诗经》文体上的重要结构。有趣的是,对于《风》的首篇《关雎》、《雅》的首篇《鹿鸣》、《颂》的首篇《清庙》,毛传和郑笺的解读实则非常不同。郑笺虽以宗毛为主,但在具体的注释中不乏差异。李霖老师认为,这些差异并非因郑笺别采三家《诗》说造成的,而是源自郑笺的结构化倾向。


如《关雎》,毛、郑分章便不同,而分章所造成的结构差异,与音律无关,完全指向内容和经义。细思经注,在毛传看来,《关雎》的主角是“淑女”,而郑笺则反对毛传以“淑女”架空“后妃”的做法,转而凸显“后妃”在诗中的角色,以合《关雎》诗序所谓“后妃之德”的主题。再看《鹿鸣》,在毛传中,全诗的焦点是“嘉宾”而非“文王”,郑笺则改易毛传,全面突出“文王”的主体地位,以符《鹿鸣》为文王诗的结构。最后是《清庙》,毛传有以“文王”盖过“周公”的倾向,郑玄则扭转毛传,突出“周公”形象,以应《周颂》乃周公诗的结构。


更值得注意的是,早年郑玄注《三礼》、《论语》等经时用三家《诗》义,涉及《关雎》、《鹿鸣》、《清庙》的部分与后来的《毛诗笺》并不相同,反而更近于毛传,由此可知郑玄在笺注《毛诗》时,并非简单地以三家《诗》破读《毛诗》。那么,郑笺与众不同之处何在呢?李霖老师认为,从内容上分析,经郑玄注释后的《毛诗》,更为体系化、结构化,由此胜过三家《诗》。郑玄的笺注,本身构成一个宏大的体系,既与三家《诗》存在结构性的差异,也深化了诗序和毛传的结构倾向。李霖老师提示我们,通过对细部内容的深思,亦可得窥学术史之流变。


王天然老师认为,讨论汉魏古注兴起,及与之对应的汉代章句旧学衰落这两个话题,在重视内容的同时,还可以从书籍形式的角度出发,观察古注如何影响到经典文本形式的变化,而形式的变化又与书籍的阅读、流传和保存密切相关。王天然老师以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在书籍形式上对《春秋》经、传的影响为例,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观点。


汉代《春秋》经、传文本别行。刘歆之前,《左传》多为训故之学,刘歆“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使传文与经文的关系密切起来,这是《左传》学史上的重要改变。东汉服虔仍然仅注传文,经传尚为分行,西晋杜预始有“集解”的形式。与何晏《论语集解》汇集注文不同,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乃集合《春秋》、《左传》作解。纵观经学史,“以传附经”并非杜预首创。但就《左传》而言,这无疑是创造性的改变:一方面令经、传关系更加紧固,杜预以此方式回答了《左传》是否传《春秋》的质疑;另一方面,后世熟悉的经、传文本合编形式也开始稳固下来。

而且,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在形式方面的影响可能还旁及了《穀梁传》。一般认为《穀梁传》的经、传合编始于范宁,但此说缺乏确证。敦煌遗书中残存的《春秋穀梁经传解释》为经、传合编本,其中注文具有杂取《左传》、《公羊》及杜预注、何休注以解《穀梁》的特点,又有与《穀梁》文意不尽相合的解释。这些特征可与范宁《集解序》中所言“释《穀梁传》者虽近十家,皆肤浅末学,不经师匠。辞理典据既无可观,又引《左氏》《公羊》以解此《传》,文义违反,斯害也已”对观。敦煌残卷《春秋穀梁经传解释》注文中呈现的,似乎正是范宁所批评的现象。这部佚名的《穀梁》注大概产生于杜预之后、范宁之前,《穀梁》经、传的合编似乎也应早于范宁。且此书题作“春秋穀梁经传解释”,或许即来自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的影响。



最后,苏芃老师做总结性发言,提出考察2—3世纪古注的三个切入点。首先,经典与旧注之间有着依存、共生关系。以郑玄注《仪礼》为例,《仪礼·士冠礼》:“宾对曰:‘某敢不夙兴。’”郑玄注:“今文无‘对’。”《仪礼·士昏礼》:“赞尔黍。”郑玄注:“古文‘黍’作‘稷’。”对于上述这两条经注,试想,无论拿掉经文还是注文,都会使我们难以全面掌握文本和经义。可以说,郑玄《仪礼》注是一种全新的文本,其中经、注共存,缺一不可,必须合观。


其次,旧注差异有时可能反映不同的底本差异。如《公羊传·昭公十三年》:“比之义,宜乎效死不立。”“效死”一词,何休未注。覈诸开成石经,此处残缺。查《汉语大词典》,“效死”指舍命报效。若进一步检索,会发现“效死”一词在汉魏隋唐时期十分常见。《汉书》、《三国志》均有用例,《晋书》更是出现六次之多。由此可知,何休之所以没有出注,很可能是因为“效死”是常用词,不言自明。但值得注意的是,《公羊传》此处的“效”字其实存在异文。《玉篇》残卷卷十八放部“放”字下引《公羊传》“放死不立。”刘兆注曰:“放,至也。”,另外,《列子·杨朱》有“以放饿死”,唐殷敬顺《释文》也引了与《玉篇》残卷相同的内容。“效”、“放”之间,也许并非错讹问题,而是何休、刘兆作注时,各自使用的经文文本不同。何、刘二注,实则提示我们《公羊传》文本的差异。


第三,“述作相因”,辞书与旧注之间存在互动。辞书释义与古书旧注是同源的,是一体两面。辞书的流传演变,与经典诠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经典诠释中的旧注是辞书编纂的基础,辞书释义又是诠释经典的依据,二者相互影响,循环转化。前人旧注进入辞书,又供后人新注采择,从而形成“旧注1→辞书1→旧注2→辞书2……→旧注n→辞书n……”的链条,辞书与旧注之间形成一种“述作相因”的互动。如《玉篇》残卷糸部“级”字旁征博引,收录《礼记》、《史记》、《左传》注文,而后来又被玄应抄入《一切经音义》卷第一“或级”条,但玄应是在没有读懂《玉篇》原文排列逻辑的情况下,利用《玉篇》注释佛经,反而保存了袭用《玉篇》的明显痕迹。除了上述三点外,苏芃老师最后提示,公元2—3世纪古注的大量遗存与魏晋以降纸张的普遍使用或许也有关联。总之,这一时期的古注,尚有较大的探索空间,值得我们展开更多思考,以期形成新的学术增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