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ner

【文研论坛114】历史与文学:走近“百世士”苏东坡

发布时间:2020-12-26

2020年11月8日下午,“北大文研论坛”第一百一十四期在线上平台以直播形式推出,主题为“历史与文学:走近‘百世士’苏东坡”。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李溪主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鸣,文研院院长、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小南参与对谈。



历史与文学:走近“百世士”苏东坡


苏东坡之名,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是历史中的一个偶像人物。李溪老师首先提到,相比其他古代的“偶像”,东坡对我们来说别具一种亲切感,仿佛就是身边一位令人如沐春风的朋友。因此,今人对东坡的认识,不止是了解一个历史人物,更像是了解一个在自我世界中的人。


张鸣老师指出,今天我们对苏轼的认知和研究,的确隐含着自我的某种认同。“苏轼的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浩瀚无边;又是横亘的山脉,横看成岭,转念成峰。”其中称谓问题可以成为观看苏轼一个切入的角度。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称谓问题非常重要。如何称呼彼此,反映出不同的人物关系、对象的身份地位,以及相互的情感态度。同样从称谓名号上也能看出不同人、不同群体的人对苏轼的不同认知。


李宗谟《东坡先生懿迹图卷》


遍查文献,用在苏轼身上的称谓,常见有三:其一,“文忠”,此为苏轼谥号,乃朝廷在政治上对苏轼的盖棺定论。这是作为士大夫官员的苏轼所获得的定位。该谥号背后承载的,是苏轼一生的从政活动与政治智慧,万万不可忽略;其二,“子瞻”,此为苏轼之字,乃师友亲朋、门生故旧的敬称。苏轼交游广泛,故“子瞻”在北宋诗文中屡屡现身。该称谓的使用,与苏轼的身份地位、人际交往、社会影响密切相关;其三,“东坡”,此为苏轼自号,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东坡”诞生于被贬黄州期间,别具象征意义。该称谓与文学关系最深,在诗文中,苏轼常以之自称(次数仅次于“我”和“吾”)。正因此号自己所起,非他人赋予,其中蕴含的村野、平民、远离官场、超越个别人群和阶层的形象,拥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这恐怕也是后人喜用“东坡”称呼苏轼的缘由。三个称谓分别体现了苏轼的三个侧面,是从不同角度认知其人的入口。张鸣老师强调,无论人生还是文学,我们看待苏轼,要首先明确几个原则:首先,要全面地看。既看他的最终成就,也看他的成长过程;既看他在顺境中的意气风发,也看他在逆境中的坚守豁达,且不仅看他怎么说,还看他怎么做;其次,要关注“大节”。了解东坡在生命历程中如何坚守大节,如何面对荣辱祸福,如何面对人生困境。最后,要将文学和人生联系在一起。离开苏轼的人生,将无法真正懂得他的文学。


说到苏轼,离不开北宋这个时代,而这个孕育苏轼的时代,曾被陈寅恪先生誉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小南老师接着为我们介绍了苏轼生活时代的特点。首先,赵宋是五代十国的继承者,一直与北方政权对立,可谓国史中的第二个“南北朝”。外部环境的强劲压力,令宋代成为一个“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的时代。在此处境下,一方面,朝廷施政往往小心谨慎;另一方面,宋人普遍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在忧患中执着的“生”,持续久远的“长”,从而带来突出的经济文化成就。学界普遍认为,在历代王朝中,宋代朝政相对开明。其中最开明的阶段,当属宋仁宗时期(1022—1063年)。苏轼便成长于此时。包括他在内的北宋士人,有不少家境清寒,通过科举崭露头角,对自己所处的时代高度认同,对国家、社会怀有强烈的责任感,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一代风气。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这是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中的一句,也是本次论坛题目的出处。为何东坡被黄庭坚形容为“百世士”呢?张鸣老师引用黄庭坚《東坡先生真贊》中所言“计东坡之在天下,如太仓之一稊米。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终始”,认为黄庭坚所称许的是东坡的“大节”。历史世界中的苏轼,不止是文人,更是士大夫。“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这是苏轼对欧阳修的褒扬,更是其毕生努力践行的方向。既博学通识,又兼济天下,且不畏人主之怒——在苏轼心中,这些都是士大夫所当具备的品质。可以说,苏轼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张老师指出,苏轼做官,自然有谋生的一面,但也有自幼树立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要归功于母亲的教育。苏轼十岁时,母亲教他读书,读到《后汉书·范滂传》,感于范滂“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由此立志。求学阶段,苏轼开始接触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庆历时期杰出士大夫,尤其仰慕范仲淹。苏轼秉持孟子的“仁政”的思想,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苏轼所守“大节”的核心内容。


黄庭坚《君宜帖记》


邓小南老师进一步解释了有宋一代“士大夫”的含义。所指内涵为“兼文人、官僚于一身”的士大夫,虽很早就登上历史舞台,但真正的“士大夫政治”,即士大夫作为一个集体拥有左右朝政的力量,却是北宋中期才出现的政治形态。余英时先生曾说,“政”与“学”兼收并蓄,是宋代士大夫群体的时代风格。一方面长于治学,另一方面也长于治事,两者的融通是北宋士人为人瞩目的特点。政治生活之外,宋代士人也拥有相对独立的文化空间。他们的能力结构较为全面,在政务、文章、经术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诣,形成宏大的知识、才干格局。


作为士大夫,在苏轼的一生里,政治生活远比文学创作重要。虽然未能像王安石、司马光一样步上权力巅峰,但北宋政治的重大问题,时刻萦绕在他心中。苏、王、司马政治见解不同,但他们对时局的看法其实相当接近,而在解决问题的路径上持有明显异见。相形之下,苏轼“一道德”的取向没有那么强烈。苏轼秉性本真、旷达,才赋纵横、博通,乃性情中人,政治主张鲜明,且名声在外,因而在成为一群人拥护对象的同时,又成为另一群人的抨击对象。北宋政坛一向推崇“镇重”之人,宰辅须谨言慎行。由此,不难理解为何被欧阳修等前辈看好、甚至得到仁宗青睐的苏轼,最终难以在仕途上得偿所愿。然而,哪怕政途一波三折,他也并不沮丧。北宋后期政坛波澜起伏,给苏轼带来无尽的苦难,但也锤炼出他不凡的品格和特别的风格。时代之于个人,既是造就,又是限制。


苏轼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坎坷的政治命运。李溪老师又指出,很多人认为这是苏轼的不幸,但在被贬期间写下诸多不朽名篇,又何尝不是后人的一种幸运,这从苏轼晚年的自我评价“问吾一生事业,黄州惠州儋州”就可看出。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种仕途失意造就的文学成就呢?张鸣老师坦言,这是一个大问题,学界已有不少研究。要回答这个问题,要先明确两个前提:首先,苏轼是一个文学天才,他过人的观察、感受、审美及驾驭文字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自天赋,也因此他能够将思想感情、生活感受外化为超一流的文字作品。其次,苏轼拥有一种独特的观物态度,即认为“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者,必有可乐”,此可谓东坡诗文之所以博大丰富、无所不容的根源所在。书写人生是文学的功能之一。在苏轼的作品中,“人生”主题占有重要地位,不断反思、书写“人生”,是苏轼诗文与众不同之处。张鸣老师认为,贬谪黄州,对苏轼而言,最大的打击不在于政治失意或生活困顿,而在于对自己从小选择的人生道路、建立的政治理想产生怀疑。这个痛苦是很重的。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成为苏轼必须追问的大问题。苏轼在黄州的诗文,切实、沉重、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过往的经历,与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此时,他思考人生的参照系不再局限于个人、政治,乃至现时规范,而是千古的历史。譬如众所周知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明显可以看出苏轼思考问题的眼界,在空间、时间视野上的极大拓展。这个变化非常关键。度过黄州岁月的苏轼,看问题的方法也有所不同:一方面,他以当下看远方,再以远方观自身;另一方面,他以现在看历史,再以历史看现在。苏轼的诗文,由此具备了更宏大的时空场景和更深刻的自我反思。


雍正书《念奴娇·赤壁怀古》


当然,苏轼在黄州的诗文成就,还有其他原因。譬如,他此时开始认真研读释氏、老庄之书,结合本来的儒学修养,打通三教,思想于是乎“浩然不见其涯”。此外,诗歌往往“遇境而生”,黄州的江山风月,为苏轼带来无限的素材和灵感。苏轼贬谪期间的作品,有一种很特别的表达模式,可称为“隐含着风骨和幽默的豁达潇洒”,即使在贬所,他也执着于发现、创造生活中的美与趣味,这要拜他热爱生活的天性所赐。政治上的失意,反而为他打开体验生活和自然的大门,使他热爱自然、生活的天性获得发挥的空间,也为他提供创造趣味的条件。优秀作品,自然应运而生。


讨论又回到令苏轼被贬谪黄州的“乌台诗案”来。此案不止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是深入了解他的生命和思想历程绕不开的事件,更对北宋政坛影响深远。邓小南老师指出我们要将“乌台诗案”放到北宋文章和政治的关联问题中考察。北宋实行文治,重视言论和文章,自宋太祖开始,朝廷不杀言事者,言论空间相对开放;另一方面,文章和言论又无时不在监管之下。重视与监管,相反相成,一体两面。元人回过头来看前代,会认为宋朝“成于议论,毁于议论”。宋代士大夫可能因文章显达,也可能因文章被贬。苏轼便“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


宋代“诗案”不止“乌台”一例。宋神宗追求大有为,熙宁九年王安石罢相后,更是急于树立个人权威。熙宁十年到元丰三年之间,几兴文字之狱。对于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我们所用的基本材料,一为南宋朋九万所编《东坡乌台诗案》,这是御史台的审讯记录;一为明人收在《重编东坡先生外集》中的材料,其中有一份北宋中书门下(即宰相办事机构)所发文件,包含审刑院有关该诗案的奏状。宋代司法制度“鞫谳分司”,审案和判案人员不同,此外还有复核人员,构成相互制约的三个部门:御史台(即“乌台”)负责审案,大理寺负责判案,而审刑院或刑部则负责覆核。审核结果形成文档,送至中书门下。若是“诏狱”,则最后还要上呈皇帝,由皇帝本人下最终判决。这也是“乌台诗案”审理的流程。


被关御史台期间,苏轼倍受精神上的凌辱。御史台认为苏轼讥讽"明主",“罪不容诛”。然而,大理寺、刑部和审刑院则主张“从轻发落”,苏轼之罪"当徒二年,会赦当原"。最终,宋神宗决定,“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该如何理解神宗的批复呢?这是加重对苏轼的惩罚,还是某种回护?历来众说纷纭。在邓小南老师看来,神宗的决定,实为一种折衷。我们今天看到的中书门下文书,其套叠的叙述方式,容易令人误以为神宗的批复乃针对刑部和审刑院的“从轻发落”而发,其实不然。根据史料,当审刑院的决定出来后,御史台曾有激烈的抗辩,坚持重责苏轼。神宗给予苏轼的处罚,可以说是在轻重之间。(宋代所谓“特责授”“特授”一类文字,不一定表示着意增重;非常规程序而出自君主决定的,都可以称“特”。)


这不由得令人好奇,北宋帝王到底对才华横溢的苏轼持何种态度?苏轼于徽宗初年去世,一生主要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邓小南老师指出,仁宗的宽厚,为苏轼一代人的成长提供良好的环境;英宗时,虽然皇帝本人希望重用苏轼,但宰相韩琦认为应予以更多磨练,英宗只好作罢;神宗对苏轼的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他欣赏苏轼的才干。另一方面,如此有才华之人,却不能为己所用,令他着实恼火。神宗追求富国强兵,任用王安石变法。而苏轼始终鲜明地站在新法的对立面,不啻是与皇帝相争;到了哲宗时期,苏轼虽然曾经是小皇帝的老师,但并非成熟的哲宗与苏轼之间并未建立起特别的感情。张鸣老师补充道,哲宗不甚欣赏苏轼,原因可能在于周围人的左右,特别是新党势力的重新掌权。


宋代是一个能够“以俗为雅”的时代,东坡即个中翘楚。围绕宋代雅俗关系问题,两位老师继续各抒己见。邓小南老师强调,宋代士大夫虽身处精英阶层,但并非与民间隔绝,毕竟他们大多数人出自清寒,本就来自民间。很多士人虽有做官资格,但因职位有限,不得不"待阙"。从这一角度看,宋代的“朝”与“野”,不能截然两分。另外,说宋代“以俗为雅”,要清楚“俗”之所指。“大俗大雅”是宋代基本的文化风格,但“俗”是“民俗”,而非“庸俗”。其实,宋代士大夫十分忌讳庸俗,致力于化“俗”为“雅”,令“雅”自“俗”生。宋人诗文,往往用俚俗之语,言深刻之意。大俗大雅,看似矛盾,实则不悖。邓老师还提出,宋人特殊的雅俗观念,可能受中唐以来禅宗的影响,所谓“砍柴挑水,无非妙道”,此之谓也。


宋拓苏轼书丰乐亭记册


张鸣老师补充道,如果我们看苏轼的朋友圈,会发现他的交游对象绝非仅限于士大夫阶层,而是包括朝廷大臣、地方士绅、普通士人、道士和尚、市井小民乃至歌妓乐工,可谓跨越雅俗。宋人观念中,“雅”“俗”之别,不在表面文字,而在精神面貌与审美趣味;“以俗为雅”,是以雅的精神和趣味改造俗言俗气。以雅观之,俗亦为雅;以俗观之,雅亦为俗,全在乎“眼光”。而这“眼光”,则由作者与读者的内在精神决定。


最后一个话题围绕北宋士大夫的致仕与归田展开。李溪老师提到苏轼曾经感叹“士大夫逢时遇合,至卿相如反掌,惟归田古今难事也”,他又特别赞赏欧阳修致仕后的归隐态度,似乎致仕归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制度上的事情。邓小南老师认为,北宋有致仕制度,官员一般七十岁退休,之后仍享有一些待遇,包括俸禄、转官及子孙荫补等。但致仕毕竟意味着实际权力的丧失,因此很多身处高位的士大夫,其实无意于此,反而希望不断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邓老师认为,苏轼的归隐情怀,可能有两种原因:其一,他并不贪恋官位。一个人若拥有宽阔的精神世界,往往更向往归隐田园、自由生活。苏轼对于陶渊明的尊敬和赞赏,正是由此而来。其二,仕路坎坷,令他很早便产生另觅他途的想法。在黄州时,苏轼即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之言,更曾于多地打算置办田产,安排自己致仕后的生活。苏轼六十六岁去世,虽已名满天下,但死时阶秩不过七品朝奉郎。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提到:“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即苏轼晚年,不再主动寻求升迁。当然,据《宋史·职官志》,时人“以差遣要剧为贵途,而不以阶、勋、爵邑有无为轻重”,对官员而言,官阶高低并非至关重要之事。然而苏轼不求升迁之举,依然显示出其不汲汲于官途之志。


由此邓老师再谈到“大节”问题。她总结道,苏轼的“大节”,不仅在于他持守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更在于他的襟怀,以及他所承载的“斯文”。苏轼一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无论顺逆,均不改坦荡襟怀。他得罪过很多人,既有王安石及其追随者,也有程颐、朱光庭、刘安世等非新党人士。然而时过境迁,尘埃落定,回首故事,彼此之间又会多几分理解。苏轼与王安石的和解,令人动容。而刘安世后来更是不吝赞许苏轼,言“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他们虽然政见不同,但内心追求称得上光明磊落。


苏轼曾经说到“天下士”,即胸怀天下之士。他在《赤壁赋》中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种境界,在他来说,是彻上彻下贯通终生的。他一方面嫉恶如仇,一方面“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泛爱”天下人。在具体的政治主张之外,他一直关心“斯文有传,学者有师”的问题。欧阳修去世时,苏轼为“斯文”之延续担忧。而苏轼去世,苏辙也表示出同样的担忧。可以说,欧阳修之后,“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很大程度上被天下人寄托在苏轼身上。观东坡之“大节”,他是“百世士”,更是“天下士”。


论坛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