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研论坛·古典新知｜第120期
2020年11月23日下午，“古典新知：多面的古希腊文明”系列论坛、“北大文研论坛”第一百二十期以直播形式在线上平台以直播形式推出，主题为“古典史家笔下的亚述历史”。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王以欣主讲，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吕厚量主持，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助理教授贾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邢颖、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助理教授梅华龙出席并参与讨论。
本次讲座共分为三个部分，王以欣老师首先概述了亚述历史的发展过程，其次梳理古典史家描绘的古亚述，最后以传说中的亚述女王萨米拉米斯为例，展现了古典史家在塑造这一“文化英雄”形象时的背景与考量。王以欣老师着重讨论了“古典史家为什么对亚述感兴趣”“不同作家使用的史料、进行的描述有多大差异”“写作背后的思想意图何在”等几个核心问题。
讲座伊始，王以欣老师介绍了亚述历史发展的主要阶段。亚述城（Ashur）位于底格里斯河西岸，其早期历史约始于公元前2600年，公元前21世纪进入“古亚述时期”。沙马什·阿达德一世（Shamshi-Adad I）开始扩张后，亚述迅速成为两河北部强国，后因巴比伦帝国兴起而衰落。公元前16-15世纪，中亚述一度臣服于米坦尼王国。沙马尔纳赛尔一世即位后，亚述攻灭米坦尼，在亚述城和尼尼微修建宫殿，修复神庙，创建尼姆鲁德城，实力逐渐强大。吐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Tukulti-Ninurta I）战胜赫梯，攻陷并洗劫巴比伦城。帝国的繁荣一直延续到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Tiglath-Pileser I）时期，前11世纪因阿拉美亚人的入侵而转衰。
公元前9世纪，亚述纳西帕尔二世（Ashurnasirpal II）开创了新亚述的帝国基业。其继任者大举军事扩张，国力更加强盛。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Tiglath-Pileser III）大幅扩展了帝国版图；萨尔贡二世（Sargon）东西并进，攻陷以色列首都撒玛利亚；辛纳赫里布（Sennacherib）营建新都尼尼微，两次攻陷巴比伦，其子埃萨尔哈东（Esarhaddon）在位时期攻入埃及，占领孟菲斯。亚述帝国最后一位强大的君主是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他自任亚述王，令兄长任巴比伦王，统治横跨埃及、黎凡特地区和两河流域的帝国疆域，并创建了尼尼微图书馆。亚述巴尼拔死后，帝国陷入中衰，历经两代后都城尼尼微被米底和新巴比伦联军攻陷，残余势力延续到公元前609年，为新巴比伦所灭。
梳理了亚述历史发展的真实情况后，王以欣老师逐一介绍了古典历史作家笔下的亚述历史。王以欣老师指出，亚述国家近两千年的变迁中经历了120位统治者，文明几度沉浮但始终延续；希腊作家对亚述历史的记述则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希罗多德曾经游历巴比伦，获悉亚述统治者的很多传闻，他在《历史》中提到，自己计划写作一部《亚述史》。但此书而今不存，关于亚述的记述在《历史》中仅有零碎提及。希罗多德认为亚述是一个国家，曾经统治上亚细亚地区达520年之久，最终被米底人推翻。值得注意的是，在希罗多德的观念中，亚述的首都尼尼微（尼诺斯）被米底人攻陷后，都城迁至巴比伦。他并不知道巴比伦曾经是与亚述长期并存的国家，并不仅仅是一座城市。
希罗多德的记述反映了希腊人对于近东地区“大国兴替”的认识，确立了从亚述、米底到波斯的王朝谱系。他还特别提及了亚述历史上的两位女王：开国时期的塞米拉米斯（Semiramis）和末代君主之母尼托克丽丝。在其看来，后者是巴比伦城真正的创建者——但事实并非如此，铭文和古典文献表明，巴比伦城的建设是由新巴比伦帝国的那波帕拉沙尔（Nabopolassar）及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完成的。希罗多德的这些故事可能来自迦勒底地区的民间传说。之后的色诺芬也曾经提及亚述的历史。他沿袭希罗多德的观点，将居鲁士对新巴比伦帝国的征服描述成波斯与亚述的战争，将新巴比伦帝国与亚述混同。
另一位集中记述亚述历史的古典作家是年代稍晚的克特西亚斯（Ctesias of Knidos）。他曾经长期担任波斯国王的御医，随国王巡视近东各地，其间交游广泛，获取了很多宫廷秘辛和口头传闻，返乡后写作二十三卷《波斯史》。作品全文已佚，但被后世史家广泛引用，大量残篇存世。他的记载中亚述史内容超过三卷，帝国开创者尼诺斯与塞米拉米斯的业绩独占两卷，还涉及其继承者和亚述首都的陷落。
在克特西亚斯笔下，帝国奠基人尼诺斯（Ninus）是尼尼微城的创建者和名祖，在他死后，其妻塞米拉米斯为亚述女皇，在位42年，建设了巴比伦城。与希罗多德不同，他认为亚述持续了1300年，共30位统治者，到末代君主萨尔达纳帕鲁斯（Sardanapalus）时被米底人阿尔巴克斯（Arbaces）推翻，萨氏自焚而死。但对于开国与末代君主以外的统治者，克特西亚斯仅列出姓名，对其事迹语焉不详。他的作品与历史事实相去甚远，更加接近于历史小说，历史大事或被忽略、或极简略，且错误频出。克特西亚斯久居宫廷，信息源集中在宫廷下层，其前朝故事显然不是信史，主要史料来源应是波斯帝国流行的民间口头传说。
而后，王以欣老师又介绍了另一种重要的史料，公元前3世纪伽勒底历史学家伯洛索斯写作的《巴比伦史》。伯洛索斯是巴比伦当地马尔杜克神的祭司，能够接触到神庙保存的楔文档案材料，他的作品保留了更清晰的当地历史记忆。伯洛索斯所关注的是巴比伦历史，偶尔提及新亚述帝国，记载的主要是亚述帝国夺占巴比伦王位的时期，即所谓“巴比伦第五王朝”。他能清晰区分被希腊人长期混淆的亚述和巴比伦这两个国家，对巴比伦建城的历史也做出了正确叙述。伯洛索斯的记述成为公元一世纪波吕希斯特尔（Alexander Polyhistor）写作《各国各民族历史地理》伽勒底人一卷的主要来源，又为犹太作家约瑟夫斯和基督教史家欧西比乌斯所采用。
进入希腊化时期，希腊东方史学者阿拜德纽斯（Abydenus）和卡斯特尔（Castor of Rhodes）分别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亚述。他们大体延续克特西亚斯的框架，并试图把希腊神话与亚述古史联系起来。与之同时，克特西亚斯版本的亚述历史也进入了通史（universal history）作家的视野。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著有40卷《历史文库》，第2卷涉及两河等东方诸国历史，对亚述的描述基本遵照了《波斯史》的框架。他的亚述史采用了同特洛伊战争前的爱琴传说史并列叙述的结构，但也尝试构建二者间的联系。
狄奥多罗斯声称，特洛伊国王为亚述臣属，在特洛伊战争中遣使求助。此时的亚述国王透塔姆斯（Teutamus）任命门农（Memnon）率领军队驰援特洛伊。王以欣老师提出，狄奥多罗斯借此将亚述史与史前希腊传说联系在一起；门农神话被加入亚述元素，并被历史化了。此外，狄奥多罗斯作品的一大特点在于道德说教，因而他将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塑造成统治者的典范，很可能将克特西亚斯原本的记述进行了理想化的改造。
罗马通史作家特罗古斯（Gnaeus Pompeius Trogus）和大马士革的尼古劳斯（Nicolaus of Damascus）也在各自的作品中追溯了亚述历史。在此之后，依然有刻画亚述历史的作品问世，但随着时代变迁，其记录已与历史知识相去甚远。以上古典作家的亚述历史记述，最终被基督教史家尤西比乌斯（Eusebius）收入《编年史》（Chroncle）中，得以流传至今。其上卷叙述各民族通史，保留了亚述史早期各版本的摘要；下卷为对照历史年谱（synchronism），依克特西亚斯的记述列出了30位国王的年表。
最后，王以欣老师将重点聚焦到希腊史家笔下“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的传奇故事上，分析了其记叙中神话与历史的混同。在传奇故事中，塞米拉米斯是叙利亚亚实基伦（Ashkelon）崇拜的鱼女神德尔克托（Derceto）与凡间美少年所生之女，遭遗弃后被鸽子哺育、牧人收养，她的名字在叙利亚语中即为“鸽子”。叙利亚总督昂奈斯（Onnes）对其美貌一见钟情，二人结婚并育有二子。塞米拉米斯秀外慧中，昂奈斯对其言听计从。亚述王尼诺斯讨伐大夏（Bactria），在其首都巴克特拉城遭遇顽强抵抗，久攻不下，麾下将领昂奈斯想起智勇双全的妻子，派人请来塞米拉米斯献计。两军在下城激战，塞米拉米斯则出其不意，遣善攀岩者攻下攻占卫城，终于得胜。尼诺斯惊异于塞米拉米斯的勇气和美貌，请求昂奈斯割爱不成，遂以剜目威胁。昂奈斯惊惧致疯，悬梁自尽，塞米拉米斯遂成亚述王后，为尼诺斯生子，名为尼恩亚斯（Ninyas）。
王以欣老师提出，女王形象融合了北叙利亚地区鱼女神阿塔尔伽提斯（Atargatis）的特质，首任丈夫昂奈斯的原型也可能是伯洛索斯记载的巴比伦尼亚鱼神奥安奈斯（Oannes）。女神形象经由世俗化的改写，转变为亚述历史上的文化英雄。塞米拉米斯智取城池的情节则与亚历山大大帝在粟特攻打大夏的经历十分类似，可能吸收了亚历山大传奇的元素。此外，狄奥多罗斯笔下的塞米拉米斯传奇，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希腊化的东方口传故事，展现了这一时期的女性想象。古希腊男性对女性的力量既好奇、又畏惧，她们的妩媚性感被视作阿弗洛狄忒强大力量的展现。
狄奥多罗斯还提及，塞米拉米斯代尼诺斯执掌五天王权，从此取得王位。这可能反映了近东的古老仪式：据伯洛索斯记载，在巴比伦的撒凯亚节上，一位死刑犯会在被处死前代行王权五日。弗雷泽在《金枝》中提起这个古俗，认为它涉及王权更新传统，罪犯是代替国王死去的替罪羊。作为女王的塞米拉米斯在民间野史中被塑造成了功业累累的“文化英雄”。克特西亚斯写到，为留下彪炳史册的伟大业绩，她即位以后创建了巴比伦城与各种建筑奇观，甚至贝希斯敦铭文也被归入她的名下。他的这种解释反映出了时人的认知水平：西亚地区当时流行将来源不清的巨大纪念物都归入这位文化英雄的名下，民众对本朝的历史不甚了了，对前朝历史更属茫然，只满足于远离史实、充斥着奇闻逸事的口述传说，而这恰恰也是希腊人感兴趣的内容。至于历史真实与否，在他们看来并不重要。
讨论环节，贾妍老师表示，作为亚述艺术史学者，她一般站在亚述人自己的角度来看待这段历史。王以欣老师对古典史家笔下的亚述历史做出了非常精彩的分析，对听众有很大启发。贾老师也提出两个问题：古典史家关于亚述和巴比伦的记述，往往突出其“专制”“堕落”的一面，这种负面的历史视角是如何在希腊传统中建立的？第二，贵族女性的形象在亚述官方的历史记载中很少出现，有关塞米拉米斯的史料更是罕见，出于何种考量希腊史家将她的事迹着重渲染，塑造为一位女性英雄？
对此王以欣老师回应，塞米拉米斯的原型可能是亚述历史上唯一单独执政的的女王萨姆拉玛特（Sammuramat），她在儿子年幼即位时曾经全权摄政，独立掌权五年之久。出土的界碑记载她曾经亲自出征，彪炳战功很可能给时人留下了深刻的历史记忆，逐渐演变为传说，最终进入希腊作家的历史记载。民间传说关注的不是历史准确性，而是新奇、趣味性，亚述女王的故事满足了社会大众的猎奇心理。在口传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功绩被集中到这位典型人物身上，不断加工丰满，并加入了叙利亚地区的神话故事，最终产生了塞米拉米斯的传奇。
邢颖老师其次发言，她认为希腊研究者更多将目光集中在同时期的波斯等东方文明身上，王以欣老师的讲座则触及古老的亚述史这一盲点，使人收获良多。“古典史家为什么对亚述感兴趣”“文献记载与真实亚述历史对比结果如何”这两个主要问题，都在报告中得到了很好的回应。邢老师指出，如果把文献中记载的亚述历史抽取出来，我们能看到希腊人眼中，被作为宿敌波斯的历史渊源看待的、“最古老的东方历史起点”的文明形象。由此，希腊作家关心的重点有二：如何将亚述历史与英雄传说相联系，纳入自身的历史框架中；作为“他者”，东方文明的整体特色为何。这就解释了为何希腊史家笔下的亚述与波斯特质相同，巴比伦更是面目不清。邢老师还提到，从希罗多德到狄奥多罗斯所引述的克特西亚斯，希腊史家对亚述的记述有所不同。希罗多德相对中立，而克特西亚斯更具倾向性，这是否体现了西方传统中“东方想象”形成的过程？
随后发言的梅华龙老师也表示，希腊作家笔下的人物事迹有其根源，但常常将人物、事迹混淆起来。克特西亚斯所列王表中的一些人名类似亚述几个大城市的名称。史家的亚述想象有一定事实基础，但很大程度上因历史久远而产生了扭曲混乱。此外，亚述女王的存在与主要是男性参与政治的希腊城邦成为对照，对杰出女性的大力渲染可能也迎合了希腊人塑造“他者”的需求。这种“东方异族”的女性传奇，一方面有猎奇的成分，另一方面也恰好成为古典史家塑造他者的重要元素，因而值得被记录下来。
王以欣老师认为，希腊人逐渐形成了一种对东方形象的固定书写模式，他们自认为自由理性，其笔下的东方君主往往表现的富有、愚蠢、滑稽可笑，不符合传统伦理。希罗多德的故事里即有对亚述君主的负面描写，克特西亚斯的写作大量引入了宫廷传闻，进一步恶化了希腊人心目中东方专制君主的形象。而他们对塞米拉米斯的描写则是高度理想化的，她美丽、聪明、具备治国才能，深受希腊人的喜爱。希腊社会中的女性很少有施展政治才华的机会，而在希腊作家笔下的东方，则出现了一些不受希腊礼教束缚，独具特点和性格的女性，她们得到了希腊人的欣赏与倾慕。提问环节，王以欣老师还就亚述与波斯神话之间的关系、希腊史料中亚述王自焚场景的来源以及希腊作家能否接触楔文档案等问题进行了解答。
“古典新知：多面的古希腊文明”
系列论坛
第一场
主题：城邦世界的秩序演变
与谈人：张新刚（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张源（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吕厚量（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评议人：韩潮（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第二场
主题：古典史家笔下的亚述历史
主讲人：王以欣（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与谈人：贾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邢颖（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主持人：吕厚量（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第三场
主题：个别与整全之间——荷马史诗的叙事
主讲人：陈戎女（北京语言大学）
主持人：张源（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与谈人：彭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黄俊松（中山大学博雅学院）、陈斯一（北京大学哲学系）
第四场
主题：历史、制度与权力：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及亚里士多德的雅典历史书写
主讲人：郭涛（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李永斌（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李隽旸（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主持人：张新刚（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