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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访学者论坛】孙卫国:朝鲜王朝视野下的文天祥与文天祥崇拜

发布时间:2023-09-12

2023年9月12日下午,文研院第十五期邀访学者内部报告会(第二次)在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孙卫国教授作题为“朝鲜王朝视野下的文天祥与文天祥崇拜”的报告,同期邀访学者黄克武、周雪光、欧珠次仁、何平、王宇洁、邱忠鸣、陈利、毛秋瑾、孙靖国、郑小威、张达志、朱晓峰、汤志波、王子奇、李子捷、陈浩,北京大学中文系漆永祥教授,历史学系刘永华教授、王元周教授及文研院院长杨立华、副院长段德敏、院长助理韩笑参加了报告会。


孙卫国教授首先谈及研究缘起,他自言并非宋元史研究者,对文天祥原本并无研究,最初只是因为出席学术会议,刘文源《文天祥资料集》关注到朝鲜对文天祥的认知问题,从而激起研究兴趣。他发现在二十世纪之前,有关文天祥最长篇幅的传记并非中国人所写,而是朝鲜王朝洪启禧编的三卷本《文山先生详传》。1991年,刘文源所编的《文天祥研究资料集》出版,但未能搜集国外有关文天祥资料。文天祥作为中国历史上忠臣的代表性人物,不仅在中国明清以来颇受尊崇,在周边的朝鲜、日本、越南也同样受到尊崇——东亚各国都有关于他的丰富资料,这一现象值得重视。


文天祥的形象从宋末以来就不断被书写和建构,宋末邓光荐、王幼孙、郑思肖等撰写文天祥传,寄托着追思与崇敬,也奠定了其“忠义”形象的底色。元朝官方决定着文天祥的生死,在官修《宋史·文天祥传》中也不否认他的忠义形象。明朝既敕封文天祥为天下都城隍之神,亦追封其谥号“忠烈”。清朝道光年间,文天祥被从祀文庙,在清末民初革命中,更被视作民族英雄。朝鲜王朝对于文天祥的认知,虽然也是来自于《宋史》《文山集》等中国书籍,但因为时空不同,他们创造了一个类似于中国又略有不同的文天祥形象,同时,他们关注的问题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画像 中国版



文天祥画像 朝鲜王朝版


接着,孙老师重点讨论了文天祥“黄冠故乡”之谜以及中朝学人的不同解读。所谓“黄冠故乡”之谜,即元官修《宋史·文天祥传》载:在他就义前不久,文天祥对前来劝降的王积翁说:“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也就是说,如果文天祥被释放,他希望身着道袍,头戴黄冠,归老故乡。若有将一日,元帝想咨询治国之道,他也愿意以道士身份,为其参谋顾问,指点迷津。孙老师说,文天祥是否确有此言,如何评价,对于文天祥形象的认知,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明人解缙、胡广、王世贞、朱国祯等对此都有过解读,大多斥之为“诬罔之词”,加以否定。今人如黄长椿、刘华民、杨正典在前人斥之为“诬罔”的基础上,用比较的眼光指出,前人邓光荐、刘岳申所撰文天祥传中并无此言,故而不实。今人也有赞同者,如李万刚、姚大力、温海清等学者,他们试图从文天祥晚年诗文中去分析他心态的变化,并从其交游、社会处境等方面去寻求这个说法的社会依据。


在介绍相关学术背景之后,孙老师试图采取“文本考古”的方式,努力探求《宋史·文天祥传》与之前各种文天祥传之间的关联性,重点讨论了邓光荐《文丞相传》对官修《宋史·文天祥传》的影响。事实上,学术界也多关注二者的关系,温海清特别强调,邓光荐是宋亡时刻的亲历者和见证人。邓光荐与文天祥一同从广州被押解北上,行至建康,邓光荐因病被留置,后被释放归乡。文天祥曾有意请邓光荐为其作传。邓光荐不负所望,写了《文丞相传》,乃是留存至今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文天祥传。《宋史·文天祥传》直接参考了这篇传记,但又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写。


孙老师特别对比了两传对于“黄冠故乡”前后事件的叙述,指出在邓光荐《文丞相传》中,主要讨论王积翁为文天祥谋划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王积翁与十余人私下商议,请以文天祥为“黄冠师”,但最终以为文天祥断不会接受而作罢,但文天祥并不知道此事;第二件事,王积翁向忽必烈举荐文天祥,并以书信告知文天祥,文天祥复书:“数年于兹,一死自分,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加以拒绝;第三件事,王积翁上疏忽必烈,请求释放并礼待文天祥,忽必烈令“好好与茶饭”,文天祥回复曰“义不食官廪数年”。


但《宋史·文天祥传》将王积翁所做的三件事糅合一块,将文天祥两封答书和王积翁等人私下谋划的为“黄冠师”合在一起,将不同时空下发生的事情合成一个新的故事,且改成了文天祥的话:“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黄冠归故乡”原本是王积翁等人私下商量并最终否定的事情,根本未跟文天祥提及,《元史》却将之写成文天祥不仅了解并且愿意的板上钉钉之事。尽管元官修《宋史》并不否定文天祥的忠诚品质,但经此一捏造,文天祥似乎也有贪生之心,并用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无形之中消解了他忠心耿耿的形象,也为后世带来了一个令人迷惑的话题。


此话题在朝鲜王朝后期经久不绝,大体上有三种解释:第一种,以十七世纪朝鲜儒学家宋时烈为代表,并不质疑《宋史·文天祥传》说法的真伪,以为此系文天祥“拒伪官”的假托之词,且系其未来伺机为宋复仇而作的铺垫。第二种,以朴趾源等为代表,认为文天祥“黄冠故乡”“备顾问”之说,意在效仿微子、箕子,以施教化,在元朝实现“以夏变夷”的目的。第三种,以徐宗华为代表,认为文天祥的所作所为,乃安于时、顺于义,时代呼应,舍生取义,才是理解“黄冠故乡”的根本。


孙老师接着分析为何朝鲜王朝如此多的士人关注此问题。他认为有三点原因:首先,从时间上来说,朝鲜王朝对文天祥的关注,主要集中在朝鲜王朝后期,尤其是在孝宗国王(1649-1659在位)以后,英祖(1724-1776在位)与正祖国王(1776-1800在位)在位期间达到高峰。作为忠臣义士代表的文天祥,恰好契合了当时朝鲜王廷所坚持的“尊周思明”的政治文化。以“孤忠大节”闻名的文天祥,至死不降“胡元”,以报宋朝“养士之恩”,非常符合朝鲜王廷的政治文化。文天祥身上那种英雄特质,有助于朝鲜君臣宣扬对明之“报恩”,也有助于强化朝鲜的“小中华思想”。


其次,朝鲜王朝对文天祥的关注,英祖年间有个标志性的事件将其推向了高潮。英祖二十六年(1750)三月,英祖国王命令将赵显命从北京带回的文天祥画像,安置于永柔县卧龙祠中,共同崇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使之成为朝鲜的三忠祠,加以岁时祭奠。这种祠祀供养是一种重要的“仪式记忆”。朝鲜官方给予文天祥正式的官方崇祀与供养,就是将文天祥正式纳入了朝鲜官方崇祀体系之中,从而成为朝鲜尊崇文天祥的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对于朝鲜儒士们的认知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再次,从洪启禧的《文山先生详传》到正祖御撰《宋史筌·文天祥传》,朝鲜君臣由阅读《宋史·文天祥传》等中国有关文天祥的传记资料,到终于刊行了朝鲜自撰的文天祥传记,这是对文天祥忠节义气的强化。建庙崇祀,树碑立传,从而强化了文天祥在朝鲜政治文化中的认同,引发朝鲜儒林对于文天祥的多方关注。


报告结束后,与会学者就相关议题展开深入讨论,本次报告会在热烈的氛围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