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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学者讲座11】黄淳:品位之争——罗斯金《现代画家》的创作背景

发布时间:2016-12-12


2016年12月12日,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主办的、兴全基金赞助的未名学者讲座第十一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1报告厅举行。本次讲座由北京大学英语系黄淳老师主讲,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丁宁教授担任评议人,北京大学英语系高峰枫教授担任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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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高峰枫教授

 

黄淳老师首先介绍了此次讲座关注的主要人物约翰·罗斯金(1819-1900)。罗斯金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家中经济状况较好,因此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历、讲学和写书。罗斯金的作品涉及美术、建筑和社会经济学等多个领域。1843年,24岁的约翰·罗斯金出版了《近代画家》第一卷。此后的17年里,该书由一卷扩至五卷,终于成为19世纪英国乃至西方艺术评论的扛鼎之作,作者本人也由一个默默无闻的牛津毕业生也成长为19世纪英国艺术评论的宗师。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年轻的罗斯金关注艺术,又是什么原因推动他投入那么大的精力撰写《近代画家》?有学者认为对印象派画家特纳的推崇是其撰写《近代画家》的主要原因,也有的研究者指出该书许多理念基于对雷诺兹观点的批驳,代表了当时英国美术界新生力量对传统的扬弃。这两个思路非常有价值并且影响深远,但也并非面面俱到:两个角度都没有从正面回应罗斯金本人关于《近代画家》创作目的的解释:将对艺术的了解和热爱传播到各个阶层,从而彰显造物的极致完善与永恒之美,并以此为准绳,检验一切人类的创作。因此,在本次讲座中,黄淳老师将把《近代画家》放在特纳雷诺兹以外的背景中考察,从19世纪上半期英国大众艺术批评的演进的角度重新审视罗斯金关于美与品味的理论探讨。


黑兹利特的鉴赏式批评

谈到大众艺术批评,首先必须看到艺术发展在大众生活中的状况。黄淳老师指出,工业革命与繁荣的贸易给英国中产阶级带来惊人的财富积累,这些财富除用来扩大生意和改善生活外,还有相当一部分进入了英国的艺术品市场;伴随着艺术品市场的繁荣,更多的人希望能在艺术方面得到更多的指导。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国曾有一名大众熟知的文艺评论家:威廉·黑兹利特。这个名字在《近代画家》中多次出现,他的作品也为罗斯金所熟悉。黑兹利特本人善画,在文学与美术方面都有相当的造诣,而且与英国的各种报刊联系广泛,经常在大众媒介上发表文艺批评方面的文章。但博学的黑兹利特从不采用说教口吻,反而总把自己装扮得如同博物馆里友善的讲解员,带着惊艳的目光与读者一起分享经典作品带来的美感。

黑兹利特亲切而感性的品评一度为他赢得了不少读者。但成也萧何败萧何,随着人们艺术知识的积累,描述性的介绍和热情洋溢的赞美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罗斯金显然很熟悉黑兹利特的作品。《近代画家》第一卷里就引用了黑兹利特一段品评,还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说法太不专业。事实上,整个系列的《近代画家》虽然对黑兹利特多有引用,但几乎全是否定。显然,读者变挑剔了,他们开始寻求更详细、更具体、更专业的指导,继续探寻品味的真谛。


里平吉尔的职业宣言

介绍完黑兹利特之后,黄淳老师接着讲到了爱德华·里平吉尔(Edward Villiers Rippingille)。1843年,里平吉尔创办了杂志《艺术家与爱好者》并任主笔,以此为平台探讨的话题。杂志第1期就提出两个主要观点:第一,在品味的培养上,画家才是唯一有效的信息来源,这里的画家并不限于大师;其次,所谓的画家培育品味并不总通过画作来实现。他希望英国的画家们除了眼里有大师的作品和自己的画布之外,应当更加积极地利用各种媒介,为爱好美术作品的人们提供准确的理解系统的培训

对专业和画家权威的强调还渗透在里平吉尔关于的理论探讨中。什么是美?针对这个永恒的问题,他答道:美是多样variety)和形式form),多样与单调相对,形式与杂乱相对。在他看来,寻找美的征途上,单调与杂乱是绝大多数人难以逾越的障碍,特别是当普通人试图将心中的美诉诸语言时会面临特别大的困难。专业技能决定了画家才是品味标准制定者的最佳人选,普通人要想把握,不仅要注重观察力的培养,还必须依照画家所理解的模式和艺术原理来欣赏作品。至于品味,它只属于那些能够如画家一般观察、思考和感受的人们

里平吉尔的系列论美文章与其说理论探讨,还不如说是职业宣言。假若黑兹利特为大众设计的审美教育以美术馆为理想场景,那么里平吉尔审美教育的背景一定是绘画教室。而且这几乎是他一直秉持的理念。早在1824年,里平吉尔就曾在布里斯托开设讲座,解释艺术家应当如何普及艺术原理以提升大众品味、造福社会。很多年后,当初的听众依然清晰地记得,演讲者对自己的职业不仅理解精准,还有着深刻的信仰


罗斯金的美之沉思

罗斯金与前面两位评论家的出发点十分相近。大众品味,同样也是《近代画家》创作目的的关键词。但黄淳老师指出,如果说黑兹利特面对大众品味表达的是期待,里平吉尔表达的是叹惋,那么罗斯金带来的,就是一道沸腾着热血的战斗檄文。比起之前的两位,他试图更加直接地挑战公众品味。

摆出骑士姿态的罗斯金与亲切友善的黑兹利特显然不是同一类型。同时,罗斯金与里平吉尔也有分歧。他显然没有后者那般坚定的职业信仰——不仅没有,而且从一开始就表达了对画家主导艺术评论这一倾向的质疑。首先,他指责对象不仅有公众,还有为大众推荐错误品味的出版物”——这其中不仅包括黑兹利特发表文章的报刊杂志,还有如皇家艺术学院展览目录一类的专业美术出版物,打击范围非常广。其次,《近代画家》出版时的署名并不是约翰·罗斯金,而是一个牛津毕业生。匿名为简单的牛津毕业生,在作者与职业画家甚至整个艺术圈之间生生造出距离感。仿佛从一开始,在这场围绕艺术与品味的讨论中,罗斯金就有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圈外人、一个闯入者——一个里平吉尔所谓的爱好者而非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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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人黄淳老师

 

黄淳老师还分析了罗斯金对和品味的一套与里平吉尔完全不同的标准。罗斯金指出,英语已经习惯了用“aesthesis”(感觉)指代美感。但他认为,这个词并非最佳选择,并提出了另一个同样源自古希腊语的词“theoria”theoria原义是观看,和aesthesis感觉并非没有相通之处,但罗斯金特别强调二者内涵上的区别:前者获得的是纯粹的快感,后者则通过感官带来心灵上的满足,实现造物之美的领会和沉思。而后罗斯金总结道:所谓,并不纯是感觉或智识上的体验,更不是里平吉尔所说的物质的存在,而是一个深刻的道德观念。所谓品味,其精髓也不在于面对大师作品的细微感受,更不在于对画笔的熟练运用:真正的品味,来自一颗能够领会美的纯净心灵

通过theoria(沉思)与aesthesis(感觉)的对比,罗斯金在多个方面亮出与里平吉尔截然不同的思考。首先,后者认为美源自拣选、排布和整合之后获得的形式,罗斯金却告诫读者,过分执着于形式的艺术往往造作,要想获得真正的美,人们就应该一心一意地投身于自然中,勿要摒弃,勿要挑拣,也勿要嫌恶

其次,凭借对领会和沉思的强调,罗斯金质疑技巧在审美和品味中的价值。罗斯金曾提到,掌握了绘画技巧的人只是学会了一种语言,就像学说话的人掌握了词汇和语法,至于他表达出来的是真理还是谎言,这不取决于语言,而取决于思想和信仰,它们和技巧完全没有关系;如果没有思想和信仰,再高超的技术也不能够弥补画面的虚无。这也是罗斯金对里平吉尔一个直接的回应。罗斯金还曾感叹:无数人称道构图……却没有一人能够做到眼中无构图,临别时念想着上帝的荣耀。由对美的沉思而生发出对自然的欣赏、对神性的赞美,这一个主旨贯穿了《近代画家》系列的始终,是罗斯金美学思想的核心。   

老师讲道,罗斯金这样一种充满了道德教化与宗教色彩的艺术批评在今天看来也许有些格格不入,可它实际上非常符合19世纪的要求。我们有必要记起,《近代画家》是为19世纪中期的英国读者而写,对于这一群读者中的绝大部分人而言,信仰是生活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宗教是文化里不可或缺的因素。罗斯金的批评如同布道辞,帮助人们把所见所感与道德生活融为一体。对当时受清教影响非常强烈的读者来说,罗斯金的艺术批评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契机,它不仅可以让他们更好地欣赏艺术作品,还让他们意识到热爱艺术并不与信仰背道而驰,二者实为一体。他的艺术批评为渴望了解艺术的读者打开了一扇大门,使他们惊喜地意识到,原来画布上除了线条、构图、色彩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意义,原来艺术原则正是他们所了解的世界秩序中的一部分,原来美与品味并不来自职业艺术家的特许或教导——只要带着纯净的心灵细细观察,就可以收获美感、收获快乐、甚至窥得天意。

最后,黄淳老师提到了罗斯金的写作风格。《近代画家》里的画评不仅有评论,还有许多对画面精准而生动的还原。用罗斯金自己的话,它们的目的在于彰显美术作品中自然的奥义。可文字带来的效果十分微妙。首先,它描述的是画面而非印象;其次,《近代画家》出版的时候书里也没有配发图片。所以,当读者阅读这些段落时,直接引发美感的,并不是名家作品,而是罗斯金自己如画的文字。有的学者把这种效果描述为文字与画作之间的竞争,但也许我们可以说得更加大胆一些:与其说是竞争,毋宁说是文字性的解读超越了画面,成为一份灌注了秩序与意义的再创作。通过这样的再创作,罗斯金于有意无意之间以另一种方式树立起自己论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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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议人丁宁教授(左)与主讲人黄淳老师(右)

 

讲座结束后,丁宁教授进行了评议。丁宁教授说讲座主题唤起了他的回忆:98年他在哈佛做访问学者时曾在图书馆读《近代画家》的第一版。接着他对罗斯金做了补充:在罗斯金与雷诺兹的针锋相对中,雷诺兹强调尊重大师,大师的作品看的越多临摹的越多就会得到大师的精髓;罗斯金强调自然本身的重要性,艺术家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发现。罗斯金的一些言论甚至启发了后来的印象派——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特定条件下的光影的变化。罗斯金的这种提倡是划时代的,因为之前都是提倡学院派的向大师学习的观点。从雷诺兹一个教育家的角度出发,向大师学习似乎没错;但当临摹作为最重要的接近艺术的途径时,人们会亦步亦趋,如果只向大师学习,永远就只是在大师的阴影下。因此罗斯金在这方面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他的批评突破了一个代表官方学院派的观点。但丁教授还指出罗斯金同时又是复杂的,他身上体现了新和旧的矛盾。

之后,丁宁教授还与听众分享了一系列与讲座有关的历史的、文化的话题。他指出,品味在今天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但它很微妙,因为你不能强迫别人有你的品味。有句话说趣味无争辩,但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强调趣味的多样性。在全球化的时代,当人们面临更多的选择,品味更成为了一个重大的挑战。在问答环节,两位老师还对听众关于罗斯金与达芬奇、哥特建筑、神学等的问题进行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