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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风景|余朋翰:礼在斯须——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礼经郑氏学》读书会

发布时间:2020-07-01

礼在斯须

记《礼经郑氏学》读书会

文 |余朋翰



一、缘起:张锡恭《丧礼郑氏学》的成书与重见

2017年秋,张锡恭《丧服郑氏学》由上海书店出版社付梓面世,有赖北京大学哲学系吴飞教授八年点校,海内同仁终于能够更方便地一阅这部清末丧服学的集大成之作。



张锡恭与《丧服郑氏学》封面


张锡恭(1858-1924)是生活在清末民初的礼学家,松江府娄县人,24岁就读江阴南菁书院,受业于镇海黄以周,26岁拔贡进入国子监,29岁中举。张锡恭曾先后受聘武昌两湖书院和松江府学,潜研礼经,48岁被召入清廷为预备立宪所设礼学馆,参与修礼。《丧服郑氏学》完稿于民国五年,张锡恭在病中托付友人曹元忠、刘承幹刊刻成书。


《丧服郑氏学》以《仪礼·丧服》一篇的经、传、注、疏基本结构,对历代有关《丧服》篇各条目的论述精加拣选,每一条经文下所摘录的疏解和服议都要言不烦地展现出经学史上致疑之处和决疑之论,追溯对经、传和郑注的误解,辨析《丧服》一篇内含的服制、义理、服议、文字等多个层面的问题。


实际上,《丧服郑氏学》只是张锡恭所撰巨著《丧礼郑氏学》之一部分。《丧服郑氏学》十六卷付梓后,张锡恭避世蛰居小昆山数年,完成了《丧礼郑氏学》剩下的四十四卷。两年后,妻儿早亡的张锡恭不堪病痛和战火的惊吓,在困窘中离世(关于张锡恭的生平,见吴飞教授《〈喪服鄭氏學〉序》)。


《丧礼郑氏学》分为先行撰成的《礼经郑氏学》和后成的《礼记郑氏学》两部分,共四十五卷(含《宫室图考》一卷),于1922年秋完稿,外甥封文权受嘱刊印。然而书稿先后经过刘承幹、汪柏年、王欣夫等人之手,两次筹划刊印未成。


1937年,淞沪会战正当激烈,王欣夫犹在上海参校《丧礼郑氏学》书稿,《士虞礼》篇末有王欣夫手记,曰:


“丁丑八月九日,据士禮居重刻嚴州本校經注一過。時人心惶惶,多有遷避海上租界及四鄉者。余仍閉户校書,未嘗一日輟也。補安記。


上海大戰已起,人方倉黃逃避,余猶校勘不輟。書癡生涯,可笑抑又可憐。十三日記時,聞炮聲。”


读之每令人喟叹校书之艰与前人之贤。此前该书已有十卷雕成试印,剩余部分的校勘因日军入侵难以继续,校勘稿由王欣夫携带离开上海,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中。



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丧礼郑氏学》稿本


2011年,吴飞教授在着手点校《丧服郑氏学》的同时,也开始南下寻访张锡恭遗著和旧迹。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在王欣夫捐赠给复旦大学图书馆的图书中找到了该书的勘校稿,当即组织人力誊抄,并逐步点校(关于该书成书和校勘的详细情况,林振岳撰有《張錫恭〈喪禮鄭氏學〉成書與刊刻》一文)。这部汇集了清代丧礼学之精粹的巨著几经沉浮,终于没有被这一百年的汹涌波涛埋没。略读王欣夫对书稿所历辗转的记述,就使人感到这其中似是有冥冥天意,让张锡恭等一辈学人的努力没有唐捐。


作为共同关心、研讨丧礼学的学友,也作为协助点校书稿的同志,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周飞舟老师和社科院古代史研究所林鹄老师共同主持的《礼经郑氏学》读书会的读本即得于吴飞教授惠赐。社会学系的部分师生共同研读《丧礼郑氏学》,在《丧服郑氏学》所树立的纲领基础之上,进一步理解丧礼学,从中汲取社会理论的养分。



二、初衷:《丧礼郑氏学》要旨与礼学对社会学的意义

清儒的思路自革命而中绝,“三礼”文本对中国社会思想史的意义也变得渺不可知,只能循“四书”和《乐记》的表述,赋予其模糊的地位。然而如果不能在礼的具体内容上细致分析,那么礼和性、心、亲亲、尊尊等核心概念的关系就不能根本上有别于荀子义外的理解方式,也不能在社会学理论既有的“规训”视角之外开辟新的视角。


近几年,借助《丧服郑氏学》提供的指引,《仪礼·丧服》对于认识中国传统思想中价值秩序的意义已经被部分研究点明,将丧服制度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帮助我们理解今天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努力也呼之欲出。《仪礼·丧服》是清代礼学在其可能范围内找到的最终纲领文本,曹元弼为《丧服郑氏学》作序云:“天道至教,聖人至德,著在六經。六經同歸,其旨在禮。禮有五經,本在喪服。”


《丧礼郑氏学》以相似的体例梳理《仪礼》和《礼记》中与丧礼和宗法相关的其他篇章和条目,在辨明郑注乃经传不易之解的同时,建立起从丧亡到祭祀的时间序列和宫室的空间结构。借助丧礼多环节、多主体和情感复杂的特性,《丧礼郑氏学》提供了一个比丧服制度这一符号化人伦关系更为丰富生动的礼的世界。


北大社会学系的《礼经郑氏学》读书会正是要抓住这部著作的上述特点及其对于我们认识中国社会中人际关系内核的启发,因此阅读研讨的关注点与经学的视角有一定差别。对于社会学而言,礼学的重要性仍然有待阐发和向更深处探究。“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静态的礼制随时都要向繁杂的现实渗透;反过来说,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互动场景无不是礼精神的外化,也即人伦关系中的不同主体在情境中相互致意的过程,致意的过程充满了礼的意味。公西华说“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孔子犹谓之“唯赤则非邦也与”;孟子教公都子以“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辨明义之由内兴发,可见大到为政,小到饮酌,无不贯彻着礼的精神。今天的中国人日常行动中仍然会觉得“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十分自然,但是未必能够清楚地讲出其中的道理,也无需明白其道理,而这正是需要社会学致力之处。清儒凌廷堪《复礼》云:“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此之谓也。


淩廷堪与《礼经释例》


今天的社会科学话语中,礼经或许不过是一种类似社会规范或仪式准则的“博物馆文本”,似乎已经与现实社会完全脱离了关系,平常人们的坐卧起居、应酬来往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很多行为实际上仍然扎根在“曲礼三千”之中,但是只要对礼经稍作了解和探究,就会发现礼乐并没有斯须去身。按照传统思想的理论,这是情感发乎自然的结果。自郑玄等东汉经师、宋明诸儒以至于凌廷堪、曹元弼、张锡恭等人,无不坚信礼具备化育情感、经世治民的作用,近两千年间虽有显晦之别,但无始终之变,其流风余绪,仍清晰可览,这或许是因为现实中的芸芸众生有不可变革的内心,吸引读书人反复挖掘求索。



三、活动:每周读书会与礼学论坛

读书会以“礼经郑氏学”为名,其实阅读范围包括了《丧礼郑氏学》中“礼经郑氏学”和“礼记郑氏学”两部分。在各自分别阅读的基础上,读书会每周在北京大学理科5号楼集中讨论一次,由一人作报告,梳理每条经文的大意和经学史上发生过的争论,总结代表意见及其理由;诸生讨论疑难之处,发掘经注和后代讨论中有启发性的内容;主持读书会的周飞舟老师和林鹄老师对报告和讨论中的疏漏、误解和疑问做出尝试性的回应,推动延伸讨论。



2018年12月研讨会留影


读书会自2018年春季始,两年来始终参与的有二十余人,其间产生了若干篇基于丧礼经文和注疏材料的论文,正在国内陆续发表。2018年和2019年末分别依托读书会举办过小型研讨会,以资诸生相互砥砺,在读书的道路上共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