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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瑷玲、刘皓明:戏曲研究的底蕴与诗歌翻译的功夫

发布时间:2024-03-24

2024年3月14日下午,文研院第十六期邀访学者交流会(第二次)在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剧场艺术系教授王瑷玲以“我为什么研究明清戏曲”为题,分享了她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心得。美国瓦萨大学中日文系教授刘皓明以“我为什么研究荷尔德林”为题,对荷尔德林诗歌的中译工作提出思考。同期邀访学者Anthony Carty、周明初、郜积意、俞学明、于建军、魏继印、丁辉、赵晶、蒋文、李猛、皮迷迷,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陈均,文研院院长杨立华,副院长段德敏,院长助理韩笑等参加了交流会。


王瑷玲老师首先从自身经历与体会出发,分享了自己对于戏曲研究的基本看法。在王老师看来,若对“戏曲”这一概念所涵摄的范围加以定义,就势必会牵涉到舞台表演、剧场呈现、剧场结构及戏曲文本等诸多方面。但若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戏曲表演的艺术性”及“戏曲文本的文学性”显然是研究者最为重要的两个观察维度。



王瑷玲老师分享


随后,王瑷玲老师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及日本学者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三本书谈起,梳理了中国古典戏曲从元杂剧、元明南戏至明清传奇的发展过程。王国维秉持“文以代变”的文学观念,认为元杂剧才是第一流的文学;但青木正儿却更重视明清传奇。王老师认为,王国维与青木正儿看法的分歧,恰恰是二人对于“戏曲”概念理解的不同偏重所导致——王国维侧重于考察戏曲文本的文学性,而青木正儿则更加重视戏曲表演的艺术性。


然而,若深入到明清传奇的文本内部来看,在中国传统“文以载道”观念的压力下,戏曲“抒情传统”的文体特征应如何表现?这些作品究竟想要表达怎样的意义内涵?王瑷玲老师以孔尚任《桃花扇》、李渔《奈何天》及汤显祖《牡丹亭》等传奇作品为例,认为在这些作品之中都透露出了“言情”与“教化”之间的张力,但却在作者有意识地“虚构”部分情节后实现了“情”与“理”的内在统一。最后,王老师现场演唱了昆曲名剧《牡丹亭》中的《游园》一折,结束了本场讨论会的报告部分。




讨论环节,郜积意老师提出,应如何看待在学术研究中存在的种种略显枯燥的“不可爱”处,及戏曲研究中存在的种种“可爱”之处?对于这一问题,王瑷玲老师从个人的研究经历出发,谈到了自己对于中国古典戏曲的热爱,并认为自己能够从事戏曲研究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情。在王老师看来,就像“田野调查”之于人类学者的重要性一般,戏曲观赏应当是戏曲研究者最为直接的灵感来源。随后,王老师谈到,中国古典戏曲最为伟大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生命力从未消失,无论是在现代的大剧院抑或小剧场,我们都能看到古典戏曲的频繁上演,并且其文本内容及表演形式也在不断地进行改变,以契合新的发展需要。


刘皓明老师从西方文艺理论出发,认为演出时长相对较短、故事情节限定在一定时间之内且多为悲剧的元杂剧,似乎更符合西方包括“三一律”及悲剧理论在内的文艺观念;而王国维早年对西方哲学的深切迷恋,或许能够为王国维偏重元杂剧提供一种新的可能的解释。王老师则认为,元杂剧中的多数情节,其实并非发生在所谓的一天或短时间之内;且我们应注意到目前元杂剧的音乐基本都已失传。在这种情况下,王国维重视元杂剧的根本原因,即在于他关注的重点是“曲”(文学文本),而非“戏”(戏曲表演的“艺术性”)。


之后,王瑷玲老师还引入了戏曲演唱的语言、同一戏曲的不同版本等话题。俞学明老师就昆曲演唱中是否需要使用更为地道的“昆山音”或相关的吴地方言提出疑问;而赵晶老师则从听众接受的角度,就同一戏曲在不同场合演唱时,是否会根据听众身份的不同而选择不同的版本进行表演提问。王老师认为,戏曲在演唱时使用地方方言当然是一种更加“地道”的做法,但同样也可根据表演者的自身情况及演出的不同场合做出适当的调整;而戏曲在上演时,表演者会根据观众身份的不同而适当增删表演的内容(如“插科打诨”等),但总体上还是基于同一剧本。




此外,在场老师又围绕当下的昆曲生态及青春版《牡丹亭》等话题展开热烈交流。


刘皓明老师长年研究德语文学,他的分享以“翻译荷尔德林,需要下哪几样功夫”作为副标题,从“Abendphantasie”(夕暮幻思)一诗入手,讨论翻译荷尔德林需要具备的相关背景知识和语文学训练,涉及诸如“在翻译过程中,当代中译者应当如何借鉴欧洲的语文学传统”“从荷尔德林的原始文本到中译本要经过哪些具体环节”等问题。


首先,刘皓明老师对欧洲语文学的传统和荷尔德林的生平做了概要的介绍。欧洲语文学在传统上与中国古代经学类似,强调看透文字、读懂文意的重要性。荷尔德林(1770-1843)是十八世纪重要的德国诗人。他与黑格尔、谢林是大学同学,三人在接受教育时都承担了未来成为新教牧师的义务,然而只有荷尔德林未能从这种束缚中解脱出来。在1807年荷尔德林就已精神失常,此后他虽然还有作品,但已经远不能与从前相比。



刘皓明老师分享


随后,刘老师开始从语文学的角度探讨荷尔德林诗歌的翻译工作。在翻译过程中“认字”是第一步,具体到这个例子上就是学会辨认十八到十九世纪的德语标准字体(当时的作家们将这种字体用于交付出版社的誊清稿)。其次,译者还需要熟悉文本的生成过程,了解从原始手稿到现代出版物的流变(例如将散落在不同手稿中的片段拼接成统一的文本)。除此之外,识谱吟诵也是译者需要具备的基本技能,包括熟识各种表示音韵的符号以及古希腊诗歌和传统德语诗歌的不同格律,因为荷尔德林把古希腊时期的格律引入了自己的诗作中。



弗里德里希 ·荷尔德林


在以上基础之上,刘老师具体地解析了“Abendphantasie”一诗及其创作背景。本诗在内容和主旨上比较简单,且明显受到了更早的另一首拉丁语诗《致睡眠》的影响,后者的作者是一位耶稣会诗人。本诗采用了阿尔凯俄诗体,全诗中存在不少倒装句式和头韵;在中文允许的范围之内,中译者应当尽量保留原诗的节奏和上述语言特色。在创作这首诗的时期,荷尔德林先后经历了失恋和事业上的挫折(创建文学刊物失败),一向看好诗人的席勒此时也放弃了他:所有这些都对理解本诗的意境有所帮助。最后,刘老师用中德双语为在座的各位老师朗诵了“Abendphantasie”一诗和自己的中译本。


Alcaium
格律:阿尔凯俄体


讨论环节,杨立华老师想了解在以荷尔德林为代表的传统德国诗歌和德国现代诗歌(如里尔克)之间,是否存在类似中国古诗与新诗之间的断裂,并希望刘老师谈谈对于中国新诗音律问题的看法。刘皓明老师指出,荷尔德林和二十世纪的德语诗歌之间存在一定区别,但不像中国古诗和新诗的差别那样巨大;德语诗歌的音律有轻重之分,且经常会出现省音现象,这同汉语中虚字的发音类似,却与音节明确的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不同,因此他不太赞同像北岛那样将每一个汉字都当成完整的音节。刘老师并且主张,中国新诗之所以在影响力上不如古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尚未解决音律问题。


李猛老师想进一步了解德语诗歌中的轻重音。刘皓明老师指出,德语中存在明显的自然重音,这是德国诗人普遍加以运用的。德语诗歌的轻重音系统受到古希腊诗歌的影响。以荷尔德林为代表的德国诗人主张无韵诗,即效法古典诗歌,仅仅依靠轻重音来构建诗歌的音乐性。


丁辉老师希望刘老师细说一下本诗与更早的那首《致睡眠》的关系。刘皓明老师认为,本诗中重要的主题——“日暮时分,世人都得以安然入睡,唯有诗人不得安宁”,可以肯定是借鉴了之前的那位耶稣会诗人。周明初老师指出,中国古代诗人之间互相借用的现象很普遍,也很少遭到非议,他好奇西方的情况是否类似。据刘皓明老师介绍,在浪漫主义运动之前,西方的情况也与中国古代差不多,许多诗人的作品几乎就是对前辈诗人作品的翻译;但浪漫主义运动对原创的推崇改变了人们的看法,这种明显的借用不再被容忍。


最后,张萌老师总结,诗歌作为最高的文学形式,其欣赏门槛也要高于其他的文学体裁;正因为如此,外语诗歌的翻译和研究尤其值得尊敬。



撰稿:张翼、陈一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