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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馬可·波羅的足跡走訪伊朗(之二)

发布时间:2020-03-18

       

         “丝绸之路”之名于1877年由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时至今日,关于这一领域的研究已发展成为国际显学。中国的丝绸之路研究根植于晚清的西北史地学,当时便有京师大学堂和北京大学早期教员的身影。百余年来,北大学者持续活跃在丝绸之路研究领域,为学术的繁荣做出了突出贡献。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曾于2018年主办“丝路研究与北大人”专题展览,回望北大学人薪火相传的卓越成绩。


        近三十年,北大的丝绸之路研究团队空前庞大,群星灿烂。在历史、考古、语言多学科配合的基础上,学者们积极开展实地考察、调研和发掘,取得显著成就,新疆、蒙古,中亚、印度、伊朗……都留下了学人探索的足迹。值此疫情期间,我们设立“丝路现场”这一栏目,推出北大及相关学人在丝绸之路沿线所做考察的纪要、随感、实录,带领读者实地感受欧亚大陆古代文明的厚重与博大。





沿著馬可·波羅的足跡走訪伊朗(之二)


王一丹 撰      党寶海  榮新江  補



前  言

        2016年9月29日—10月2日,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馬可·波羅研究項目成員榮新江、党寶海、王一丹、馬曉林等四人,應邀參加伊朗德黑蘭大學歷史系舉辦的第四屆“波斯灣:歷史、文明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The 4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Persian Gulf: History, Civilization and Culture, 2017,10,1-2)。會後的10月2—8日,對馬可·波羅經行過的伊朗西北大不里士、朱爾法、馬拉蓋等地進行了爲期7天的學術考察,項目成員求芝蓉也加入考察隊,負責攝影工作。伊朗西北部是馬可·波羅東來時在伊朗境內最早踏足的地方,《馬可·波羅行紀》中對這片地區有過細緻的描述。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沿著馬可·波羅的經行路線,對行記中的相關記述作實地調查。

        通過德黑蘭大學歷史系烏蘇吉教授(Prof. Muḥammad Bāqir Vuṣūqī)的協調安排,伊朗塔巴塔巴依大學伊朗學基金會(Bunyād-i Īrān-shināsī, Dānishgāh-i ‘Alāma Ṭabāṭabāyī)旅遊文化中心專職導遊、畢業于考古學專業的哈米德·拉馬丹扎德博士(Dr. Ḥāmid Ramażānzāda)擔任我們這次考察的全程陪同。由於考察目的地多處於高山或荒野中,公共交通工具無法前往,我們只得租賃了一輛小型麵包車,司機是經驗豐富、精力充沛的阿里禮薩·尤素福內賈德(‘Alīriżā Yūsuf-nizhād)先生,人稱“阿里大哥”。

        10月2日傍晚,德黑蘭大學的波斯灣研討會宣佈閉幕,考察小組隨即登車啟程,考察活動正式開始。沿2號高速公路(德黑蘭—大不里士高速路)車行約兩小時後,於深夜23: 00左右抵達加茲溫(Qazvīn),順道探訪了兩處古跡:一是伊朗愷加王朝(1779-1921)時期的遺存、有大道朝南直通德黑蘭的老城門“德黑蘭門”(Darvāza-yi Tihrān,圖1),一是“侯賽因王子聖祠”(Imāmzāda-yi Shāhzāda Ḥusayn)。加茲溫距德黑蘭140公里,是伊朗北部、西部和裏海西南沿岸各地前往德黑蘭的必經之地,地理位置極爲重要,也是個文人輩出的歷史文化名城,馬可·波羅研究項目組的部分成員曾於2012年初到訪這裏,考察過城內外的古跡 ,因此加茲溫這次並不在考察之列。之所以連夜趕路投宿於此,是爲了便於第二天一早前往此行的第一個考察目標——阿拉木特古堡(Qal‘a-yi Alamūt)。


    

圖1:加茲溫“德黑蘭門”          圖2:阿拉木特山


1. 阿拉木特

        10月3日早晨9: 00,考察小組驅車前往阿拉木特。阿拉木特古堡是馬可·波羅所記旭烈兀率蒙古大軍“圍之三年而不能克”的山老及其殺手阿薩辛(一譯哈昔新)們據守的山中要塞。《馬可·波羅行紀》第43節記載:

        在基督降生後的1262年,讓整個東方臣服於自己的大汗的兄弟旭烈兀,前說的(Z)所有(LT)東方韃靼的五(LT)大王旭烈兀,他知道所有這些惡劣的(Z)罪惡之事,山老和他的哈昔新(L)邪惡的(Z)勾當,他的習慣,還因爲山老還洗劫所有過路的人(VB),他告訴自己他要驅除所有這些邪惡之人(LT),將他們消滅(V)。於是他挑了幾個將領,派他們去攻打(Z)山老(Z)和很多人所在的園子和(LT)堡壘,他們包圍了城堡,包圍的(V)非常緊,沒人能逃出(VB),整整三年沒攻下來,因爲城堡很堅固,因此猛攻並不能攻破(VA)。如果他們有足夠的食物,他們將永遠攻不下來,但最終(Z)在三年之末,城堡裏(VA)再沒有食物了,因想要食物(VA),他們被攻下了,叫阿老丁的山中(L)老人和他的人都被殺死,所有的哈昔新(VA),那地方的一切都被東方韃靼的旭烈兀大王的人破壞,完全被蹂躙(LT)。他把那城堡夷平,以這種方式讓可惡的山老終結(V)。


        阿拉木特古堡位於橫亙伊朗西北部的厄爾布爾士山脈(Rishta-kūh-i Alburz)之中,距加茲溫約一百公里,有一條名爲“阿拉木特路”(Jāda-yi Alamūt)的盤山公路可通。汽車一路向東,在連綿不絕的群山中忽上忽下,顛簸前行,像大海中隨波浪起伏搖擺的小船,把每個人都顛得幾乎嘔吐。行駛近三小時,途經Rajāyī Dasht、Mu‘alim Kilāya等山中村鎮,終於在近午時分抵達阿拉木特山腳。阿拉木特山(Kūh-i Alamūt)是一座巨大的石山,遠望猶如天外飛來的奇峰,拔地而起,山崖正面如刀削般陡峭,根本無法攀援(圖2),必須從山後坡度較緩的一側上山。見到這座久聞大名的高山就在眼前,大家精神爲之一振,馬上開始攀登。山路峻峭艱險,雖有石階,卻極易滑倒,需十分謹慎小心,大約40分鐘後,抵達半山腰的下城堡(Qal‘a-yi Pāyīn),門楣上寫著一行阿拉伯語大字“安拉之國度”(al-Mulk Allāh)。繼續往上攀行約半小時,抵達上城堡(Qal‘a-yi Bālā),隨後勝利登頂。古堡遺址包括大門、清真寺、大廳、饢坑、馬廄、儲藏室、水渠、瞭望臺等,內部結構複雜,遺跡斑斑可考(圖3、4)。站在山頂眺望四周,一面是村莊,另三面群山環繞,的確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完全印證了馬可·波羅的描述並非聳人聽聞。“阿拉木特”(Alamūt)意爲“鷹巢”,既喻其地勢高峻,同時也指此處是鷹隼集結之地。我們考察完畢下山時,果然望見空中不時有山鷹在盤旋。


    

圖3:阿拉木特城堡遺址          圖4:俯視阿拉木特古堡遺跡


          回到山下,在小村莊Rūstā-yi Gāzur Khān簡單用餐之後,我們沿原路返回加茲溫。途中經過一個十分美麗的小湖——伊凡湖(Daryācha-yi Ivān),這是伊朗難得一見的淡水湖,湖水來自湖底的泉眼,清澈如鏡,蘆葦叢在微風中搖曳生姿,湖邊的度假小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充滿生機的一切,與我們剛剛考察過的阿拉木特山像是兩個世界。

          我們在夕陽下繼續趕路,再次翻越巍峨的厄爾布爾士群山,日落時分回到加茲溫,馬曉林由此處乘計程車返回德黑蘭,趕乘當晚的航班回國。考察小組其他成員按原計劃北行,繼續沿2號高速公路前往大不里士。


2. 大不里士

        從加茲溫到大不里士約400公里。在連續驅車近5小時後,我們於10月4日淩晨00: 40到達伊朗東阿塞拜疆省首府、伊朗西北第一大城市——大不里士(Tabrīz)。馬可·波羅曾如此讚美這座他稱爲桃里寺(Tauris)的伊利汗國(Īlkhāniyān, 1256-1353)都城:

        這是一座偉大、非常華貴的城市。它地處亞美尼亞和波斯之間,因爲它位於靠近報達的名叫伊剌克(Yrac)的大區,它也叫這個名字[伊剌克]。在那個大區下還有很多其他城市和村莊,非常富裕。不過,桃里寺是那個地區所有城市中最美麗、最好、最華貴的城市……它是一個巨大的商業城市,來往的商人們可以在那裏獲利甚豐……這座城市被很多美麗、令人愉悅的園林所環繞,園中滿是各種優良的水果和各種各樣的好東西,水源充足。

        正如馬可·波羅所述,作爲伊利汗國的都城,大不里士是一座令來往商旅倍加稱讚的繁榮都市,在第七任伊利汗合贊(1295-1304在位)時,大不里士更是大力發展城市建設,在城市西郊一個名叫苫卜(Shanb或Shām)的地方興建了一座以合贊的名字命名的新城“合贊尼牙”(Ghāzāniya),據史書記載,新城中宮殿壯麗,設施完備,還有一個大花園,可惜的是,後來幾次大地震,以及戰爭等人爲破壞,使得合贊尼牙今日已無跡可尋,只有地圖上留下的地名Shanb-i Ghāzān(合贊的苫卜),提醒著人們這裏曾一度是伊利汗王城之所在。

        大不里士另一處著名的伊利汗時期古跡,是合贊汗的宰相、御醫和史臣拉施特(1247-1318)在城市東北郊興建的“拉施特鎮”(Rab‘-i Rashīdī),這是一個堪與合贊尼牙媲美的建築群,據《拉施特鎮捐贈書》(Vaqf-nāma-yi Rab‘-i Rashīdī)記載,拉施特在這裏興建了一系列公共設施及文化機構,如學校、圖書館、醫院、藥店、製藥廠、天文臺、造紙廠、抄本房、清真寺、道堂、驛站、孤兒院等,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藝術家和工匠,這裏的醫院有多達50名來自印度、中國、埃及、敘利亞和突厥斯坦的醫生,圖書館收藏有近6萬卷各種語言文字的圖書,被視爲當時最先進的文化交流場所。不過,當我們來到拉施特小鎮時,看到這裏大門(南門)緊鎖,鐵門上懸掛著東阿塞拜疆省文化遺產保護組織所書“拉施特鎮及大不里士城堡建築群”(Majmū‘a-yi Rab‘-i Rashīdī va Qal‘a-yi Tabrīz)牌匾,透過鐵門向裏張望,只見到一些類似城堡遺址的土堆和三個指示牌。我們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位於僻巷深處的一個西門,這裏有一位管理人員及一個門衛,我們在說明來意後,獲准進入參觀。“小鎮”占地面積大約有13公頃,四周有圍牆,空曠的牆內已沒有多少可供憑弔的建築,在靠近大門的一隅散放著幾十塊墓頂石和石柱,都是從大不里士附近收集來的,屬13-15世紀;另外還有幾個大土墩,但都不是拉施特鎮最初的建築遺存,而屬於薩法維王朝(Ṣafaviyān, 1501-1736)時期。薩法維時期,伊朗與其西部強鄰奧斯曼帝國長期對峙,地處伊朗西北的大不里士曾幾度被奧斯曼軍隊攻佔,奧斯曼人撤離時對這座城市大肆擄掠,拉施特鎮也未能倖免,原本收藏的各種奇珍異寶、包括大量古籍抄本都被洗劫一空,建築也被夷爲平地。目前鎮中所見城堡、炮臺等遺跡(圖5),均是薩法維王朝的阿巴斯大帝(Shāh ‘Abbās-i Buzurg,1571-1629)收復大不里士後,爲抵抗奧斯曼帝國所建。據介紹,伊朗文化遺產組織正在設法對拉施特鎮的建築進行修復和重建,依據《拉施特鎮捐贈書》等歷史文獻的描述,還原拉施特鎮昔日的風貌。


    

圖5:拉施特鎮現狀          圖6:阿里沙城堡門樓


        大不里士目前碩果僅存的伊利汗時期建築,只有位於市中心大巴扎南側的阿里沙城堡門樓(Arg-i ‘Alīshāh)。阿里沙全名塔術丁·阿里沙·吉朗尼(Tāj al-Dīn ‘Alīshāh-i Gīlānī,卒於1324),是完者都(1304-1316在位)和不賽因(1317-1335在位)兩朝宰相(vazīr)。他於1311年開始在此興建了學校,後來又興建了大清真寺(Masjid-i Jāmi‘-i ‘Alīshāh)和一個道堂(Khānqāh),這個建築群最著名的部分是清真寺南側30米高的門樓(圖6),經過歷代戰爭和地震,清真寺和學校都已毀壞無存,只有堅固的門樓屹立未倒,後來被改造利用,建成大不里士城堡。城堡現在也已了無蹤影,遺留下來的仍舊只有這座矗立了700年的門樓。

        來到大不里士,就不能不看博物館,這裏的阿塞拜疆博物館(Mūza-yi Āzarbāyjān,圖7)以館藏豐富而著稱。三層的展館裏,一樓和二樓收藏著伊朗阿塞拜疆地區各個歷史時期的出土文物和文化遺存,三樓則是一個阿塞拜疆藝術家的雕塑作品展。二樓展廳集中展出了伊利汗時期大不里士的文物,其中有幾件琉璃、陶瓷器皿是“合贊的苫卜”和拉施特鎮的出土文物。博物館還收藏了一批原藏於阿爾達比勒市(Ardabīl)的謝赫薩菲(Shaykh Ṣafī)聖陵中的元青花瓷器(圖8),瓷器底部均刻印的“贈與沙·薩菲聖陵,沙·阿巴斯贈”字樣。據波斯語史書《阿巴斯史》(Tārīkh-i ‘Abbāsī)記載,伊朗薩法維王朝的阿巴斯大帝曾向其祖先薩菲的聖陵捐贈了1162件瓷器,其中包括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和青瓷。在展廳大樓外的院子裏,還有一批從阿塞拜疆各地收集來的墓碑、棺頂石和石人像。參觀結束時,我們在博物館書店購入一批歷史、考古、藝術、錢幣、陶瓷、語言、詩歌等領域的專業圖書。


    

圖7:阿塞拜疆博物館          圖8:阿塞拜疆博物館中收藏的中國瓷器


        博物館旁,坐落著爲紀念12世紀阿塞拜疆詩人合罕尼(Khāqānī Shīrvānī,又譯哈岡尼,1126-1186)而建的花園(Būstān-i Khāqānī),矗立於花園入口處的詩人雕像,體現了被譽爲“詩歌王國”的伊朗人對詩人的喜愛。穿過合罕尼花園,是一處伊朗土庫曼人建立的白羊王朝(Āq Qūyūnlū,1378-1502)時期留下的古跡——藍色清真寺(Masjid-i Kabūd,圖9)。清真寺得名於建築上裝飾的藍色琉璃磚,由於地震,牆面的琉璃大多已脫落,目前有一位名叫Muṣliḥī的伊朗考古學家正在從事修復工作,他向我們仔細介紹了修復的用料和技術。


    

 圖9:藍色清真寺          圖10:阿拉斯(Aras)河畔的鐵橋(Pul-i Āhanī)


        傍晚,我們結束一天的考察,登上大不里士城北山頂,俯瞰全城,在大不里士的萬家燈火中,再次想起馬可·波羅記載的繁華都市桃里寺,心裏別有一番體會。


3. 朱爾法(焦勒法)

        2016年10月5日一早,我們告別大不里士,沿朱爾法公路(Jāda-yi Julfā),前往伊朗北部的邊境城市朱爾法(Julfā,又譯焦勒法),車程約兩小時。

到達朱爾法,我們徑直前往伊朗與阿塞拜疆共和國的邊界,考察一座位於阿拉斯(Aras)河畔的鐵橋(Pul-i Āhanī,圖10)。從阿塞拜疆共和国進入伊朗,只有兩處通道,其中之一就是這座鐵橋,因此,馬可·波羅當初很可能就是經由此處踏上伊朗土地的。河對岸爲阿塞拜疆共和國的納希切萬省(Nakhjavān),伊、阿兩國在沿岸各自設有邊界哨所(burj-i nigahbānī)。阿拉斯河發源於土耳其境內,長一千多公里,自西向東流經穆甘草原匯入阿塞拜疆共和國境內的庫拉河(Rūd-i Kūra),最終流入裏海,是伊朗、阿塞拜疆共和國、亞美尼亞共和國三國的界河。河水晶瑩碧綠,河邊草木生意盎然,而沿河兩岸相隔不遠的山脈看起來卻毫無生命跡象,酷似火星地貌,兩者形成強烈反差。從鐵橋沿河向東行駛約一小時,經Shahr-i Siyah-rūd和Nūrduz等小城,到達伊朗與亞美尼亞的邊境口岸,可以望見對岸的亞美尼亞城市Miqrī。《馬可·波羅行紀》中曾分別提到大亞美尼亞、小亞美尼亞,朱爾法這一帶應當屬於他所說的大亞美尼亞地區。  

        沿阿拉斯河往東,抵達一個名叫Kurdasht的浴堂建築遺存。這裏群山環抱,可以望見山上仍有堡壘。薩法維王朝時一位王子在此駐守,興建了浴室、清真寺、廣場、花園、八角涼亭、坎兒井等設施。圓頂的浴室至今尚存(圖11)。Kurdasht以盛產優質石榴著稱。成書於薩法維王朝的波斯語史書《阿巴斯装點江山史》(Tārīkh-i ‘Ālam-ārāy-i ‘Abbāsī)曾寫道:“Kūrdasht位於阿拉斯河南岸,這裏果園成片,盛產水果,尤其是甜石榴……人們將其販運到阿塞拜疆各地,以及細爾汪(Shīrvān)、阿蘭(Arrān)、谷兒只斯坦(Gurjistān)等地。”我们到來時,正是石榴成熟的季節,石榴園的果樹上,一個個飽滿的大紅石榴掛滿枝頭,果實累累。路邊有兩個婦女正在擺賣自家果樹摘下的石榴和無花果,看見我們這些遠方來的中國人,熱情邀我們品嘗。親口嘗到山野石榴,想像著馬可·波羅經過這一帶時或許也曾嘗過,我們一路的勞頓似乎一掃而空。

 圖11:Kurdasht浴堂建築遺存

        沿著阿拉斯河,我們由東折返朱爾法市中心,特意前去參觀了朱爾法邊防站(Pāyāna-yi Marzī-yi Julfā)和海關(Gumruk-i Julfā)。這是除前述鐵橋之外,從北邊的阿塞拜疆共和國納希切萬地區(Nakhjavān)進入伊朗的另一處通道。只見時有行人手持證件通過,我們只能遠望,無法靠近和進入。海關邊的大街,是專門開闢的自由貿易區,商店林立。

        在朱爾法,我們有一個最重要的考察目的地,這就是位於朱爾法西北深山中的Saint Stephanos修道院,屬於亞美尼亞教派,這可能是馬可·波羅特別講到的桃里寺邊境上的那所聖巴薩摩(St. Barsauma)修道院(圖12、13)。這裏環境優雅,僧侶虔誠,馬可似不應不來造訪。此處目前已無教徒,文物部門正做修復,2008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收集一些石刻於此。寺院環境十分寧靜,宜於隱修,周邊赤山綠水,讓人心曠神怡。

        關於位於桃里寺邊境的聖巴薩摩修道院,《馬可·波羅行記》說:

        在桃里寺的邊境上,有一個[僧侶]信仰非常虔誠的修道院,名叫聖巴薩摩修道院。那裏有一位修道院長和很多僧人,他們的著裝與喀麥里派僧(Carmelites)相同。僧人們不許無所事事、散漫懶惰,他們常製作羊毛腰帶,當舉行宗教儀式(Celebrate the Offices)時,他們會把腰帶放到聖巴薩摩的祭壇上。僧人們在各地化緣時(就像聖靈兄弟會那樣),他們把毛織的腰帶送給朋友和貴人,由於腰帶有助於消除人們體內可能出現的疼痛,所有人都因此而虔誠地希望得到它。

        巴薩摩,意爲“齋戒之子”,是Samosata人,基督教亞洲教會的大教長。因持基督一性論的“異端”思想,受到正統派的指責,死於458年。他是雅各比派和亞美尼亞教會的聖徒,有數座修道院以他的名字命名,最著名的位於Malatia 。


    

圖12:Saint Stephanos修道院          圖13:Saint Stephanos修道院

        

        離開修道院,時近黃昏,我們重新回到阿拉斯河邊大道,在半路的一處專爲過往旅人歇腳所建的“火者納扎里驛站”(Kāravān-sarāy-i Khwāja Naẓarī,圖14)停車,實地考察了這座仿古驛站。喝過司機阿里大哥爲我們沖泡的下午茶,我們隨即告別阿拉斯河,登車向南,馬不停蹄地趕往近兩百公里外的馬拉蓋(Marāgha)。


    

圖14:火者納扎里驛站          圖15:卡法里拱頂墓室(Gunbad-i Ghafārī)


4. 馬拉蓋

        馬拉蓋位於伊朗最大的鹹水湖烏魯米耶湖(Urūmiya)東部,其北部是伊朗西北第一高峰薩罕德山(Kūh-i Sahand),蘇非恰依河(Rūd-i Ṣūfīchāy)流經全城。這裏是旭烈兀建國時選定的都城,是伊利汗王朝的第一座都城。相較於飽受戰亂、古跡破壞嚴重的大不里士,這裏的古跡大多保存完好,有很多歷史遺存。因此,考察小組在10月6日對馬拉蓋的考察收穫甚豐。

        馬拉蓋城裏有多個歷史悠久的拱頂。建於伊利汗時期的是卡法里拱頂墓室(Gunbad-i Ghafārī,圖15),一座四方形磚砌建築,其上裝飾著幾何圖案、彩色琉璃以及Rayḥān體書法,看起來很美觀。伊斯蘭曆725年間(約公元1324-25年),馬拉蓋當時的總長官、異密贍思丁·哈剌·孫豁兒(Amīr Shams al-Dīn Qarā Sunqur al-Charksī Manṣūrī)爲取悅伊利汗不賽因(Abū Sa‘īd Bahādur Khān)建造了這座拱頂,其後卻被不賽因所殺,下葬於拱頂墓室中。後有一位名叫尼扎木丁·卡法里(Niẓām al-Dīn Aḥmad b. Ḥusayn Ghafārī)的朝覲者途經馬拉蓋,定居於此,在拱頂四周建立房舍作爲捐贈,因此得名。

        此外的幾座拱頂墓室均屬更早的塞爾柱時期(Dawra-yi Suljūqī)。一爲藍頂墓室(Gunbad-i Kabūd,圖16),傳說是旭烈兀母親的陵墓。在這座旭烈兀定都的城市,人們樂於將古跡附會于開國之君身上,不足爲奇。正門上的碑銘顯示墓室建造於伊斯蘭曆593年(公元1196-97年),是一座十邊形建築,表層由藍色琉璃與紅磚拼接而成,被認爲是塞爾柱晚期最美的建築之一。旁邊另有一座紅磚砌成的圓塔(Burj-i Mudavar),建造於伊斯蘭曆563年(公元1167-68年)。不遠處的紅頂墓室(Gunbad-i Surkh),是塞爾柱時期最古老的建築,建於伊斯蘭曆542年(公元1147-48年),室內牆上碑文除了庫法體的《古蘭經》經文外,還記錄了墓室的保護人、阿塞拜疆地方長官‘Abd al-‘Azīz b. Maḥmūd b. Sa‘d及其建造者“建築師穆辛”(Muḥsin al-Mi‘mār)的名字。紅頂墓室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塞爾柱時期最早採用了磚與琉璃拼接技巧的建築。

                                      圖16:塞爾柱時期藍頂墓室(Gunbad-i Kabūd)


        馬拉蓋博物館(Mūza-yi Marāgha)又稱伊利汗博物館(Mūza-yi Īlkhānī),成立於1985年,從1996年起辟爲專門展出伊利汗時期文物的博物館,彙聚了大批從伊朗全國各地採集而來的伊利汗王朝文物,包括陶器、瓷器、琉璃器、玻璃器、鐵器和手抄本,以及歷任伊利汗在位時鑄造的錢幣。博物館庭院中還有一個14世紀馬拉蓋詩人歐哈迪(Awḥadī Marāghayī,卒於1337)的紀念陵園(圖17),他是不賽因時期著名蘇非,有《賈姆照世杯敘事詩》(Maṣnavī-yi Jām-i Jam)等詩作傳世。1974-1978年,伊朗文物部門以詩人麻扎(mazār,墓地)爲基礎建了一座富於現代感的方形拱門,以示紀念。

        我們在城內穿街走巷,終於在位於市中心伊瑪目大街教堂巷(Kūcha-yi Kalīsā)的胡同裏,找到了最有歷史感的聶斯脫里教大總管瑪·雅巴拉哈三世(Mar Yahbh-Allaha III)建造的施洗約翰教堂(Kalīsā-yi Huvāns,圖18)。實際上這條街道原名亞美尼亞大街(Khiyābān-i Armanistān),由此可知這一帶本是亞美尼亞人聚居區域。教堂殘破不堪,內部空間頗大,但沒有任何裝飾和桌椅,一些工人在做維修工作。教堂外的地面上,留有幾方古老的墓碑。入口處墻裏鑲嵌的亞美尼亞文銘刻,以及重修的門樓頂上的十字架,讓我們感受到一點穆斯林世界中的異域格調。


    

圖17:詩人歐哈迪(Awḥadī Marāghayī,卒於1337)的紀念陵園        圖18:馬拉蓋市中心的亞美尼亞教堂


        馬拉蓋最著名的古跡無疑是馬拉蓋天文臺(Raṣad-khāna-yi Marāgha,圖19)。天文臺位於城西郊山丘上。旭烈兀定都馬拉蓋一年之後,於伊斯蘭曆657年(公元1258-59年)命波斯大學者納西魯丁·圖昔(Naṣīr al-Dīn Ṭūsī)設計建造天文臺。這座歷時12年之久建立起來的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天文臺,可惜後來損壞殆盡,目前遺留下來的,只有殘存的觀測臺基址,以及一些圓形、方形的磚砌地基和圍牆(圖20),研究者根據有關文獻的記述大致判斷出這裏曾擁有的圖書館,以及製造觀測儀器的作坊的位置。現在來訪者看到的球形建築,是巴列維國王時期從德國運來的一座觀測臺外殼。馬拉蓋天文臺是當時伊斯蘭世界的科技中心,聚集了來自各個國家和民族的天文學家、哲學家、數學家等學者,著名的《伊利汗天文曆表》(Zīj-i Īlkhānī)就是在此編訂完成。馬拉蓋天文臺對後世伊斯蘭天文學有重要影響,帖木兒時期在撒馬爾罕建立的兀魯別天文臺(Raṣad-khāna-yi Ulūgh Bayk)就是仿照馬拉蓋天文臺建造的。值得一提的還有天文臺山腰處的幾個洞窟,看起來形似佛教洞窟(圖21、22),其性質和用途還有待研究。


    

圖19:馬拉蓋天文臺遺址        圖20:馬拉蓋天文臺遺址內景      


    

圖21:馬拉蓋天文臺洞窟外部        圖22:馬拉蓋天文臺洞窟內部


        馬拉蓋城南小村瓦爾綴(Rūstā-yi Varjūy)有一座太陽神廟洞窟(Ghār-i Ma‘bad-i Mihrī),是伊朗全國僅存的四座太陽神廟之一,屬前伊斯蘭時期遺跡,是馬拉蓋歷史最悠久的古跡。神廟開鑿於石山之下,有眾多互相連通的洞窟,有些洞窟甚至位於當地居民的住房下。伊利汗時期這裏被改作蘇非神密教團的道堂(khāngāh),洞壁上刻有以優美的三一體(khaṭ-i ṣulṣ)書寫的《古蘭經》經文。薩法維王朝末期,當地一位名叫毛拉瑪蘇木(Mulā Ma‘ṣūm)的神學家葬於此地,此後又稱作毛拉瑪蘇木聖墓。

        經過一天緊張的考察,正好是晚餐時間。考察小組來到馬拉蓋城北部的穆拉迪揚冰窖餐廳(Ristūrān-i Sunatī-yi Yakhchāl-i Murādiyān)。這裏原本是愷加王朝時期的一座大冰窖,專門用於儲藏冰塊。古代沒有製冷設備,伊朗人利用深挖的地窖,將冬天的冰塊大量儲藏起來,保存到夏天使用。現代人有了冰箱以後,這種傳統的冰窖失去了原來用途,被改造成傳統餐廳,讓人們在品味傳統飲食之餘,體驗伊朗的傳統民俗。

        一天盡覽伊利汗國多元文化與科技成就,感慨系之。


5.“蘇萊曼寶座”遺址

        10月7日清晨,出發繼續往南,前往位於伊朗西阿塞拜疆省東南部高地的“蘇萊曼寶座”(Takht-i Sulaymān)遺址。沿途多爲山地,既有農田,也時見草場,還有流金河(Zarīna Rūd)蜿蜒流淌,頗似我國內蒙古某些農牧結合區的地貌。導遊拉馬丹扎德博士告訴我們,這一帶主要是庫爾德人居住區,庫爾德男子的傳統服裝是燈籠褲,女子則穿彩色衣裙。一路下來,我們學會了如何分辨庫爾德人。

        經過一上午的長途跋涉,我們於中午抵達目的地。首先開始攀登“蘇萊曼監獄”(Zindān-i Sulaymān,圖23)。這是個因火山岩堆積而自然形成的錐形高山,山上有個幾十米深的火山口,探頭往洞口望,幽暗深邃,令人生畏。正因這地方猶如囚牢般險峻,民間把它稱爲“蘇萊曼監獄”,亦即伊斯蘭教先知蘇萊曼囚禁妖魔的所在。


    

圖23:蘇萊曼監獄         圖24:“蘇萊曼寶座”建築群


        我們考察的重點“蘇萊曼寶座”(Takht-i Sulaymān,圖24),是一個古代建築群遺址,這裏周邊地區大約在公元前一千年已有人居住。環繞遺址的厚泥磚牆大概建成於帕提亞王朝或薩珊王朝。薩珊王朝時這裏稱作Shīz,是瑣羅亞斯德教的三大聖火祭祀中心之一。伊斯蘭時期,這裏以先知蘇萊曼之名命名爲蘇萊曼寶座,到了蒙古時期,又成爲伊利汗國的夏宮。2004年,這裏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蘇萊曼寶座”遺址的中央,有一個天藍色的湖泊,稱爲蘇萊曼湖,這個美麗的湖泊擁有自流泉水,是歷代統治者在此選址居住的重要原因。湖面呈不規則的橢圓形,長約120米,寬約80米,湖水最深處達112米,湖邊的水深在40-50米之間,恒定水溫是21度,排水量則保持在每秒45升。這些神奇的特點使蘇萊曼湖被視爲聖湖,在神學、神話學、宗教學和考古學等方面都擁有重要意義。

        “蘇萊曼寶座”建築群爲一個周長1120米的圍牆所環繞,牆最高處可達18米,寬度在3.5至4米之間,牆上原有38座塔樓,北門和西南門屬於薩珊時期,其中一個大門上有7塊大石,分別代表瑣羅亞斯德教七靈神。建築群中屬於薩珊時期的,最重要的有Āẓar Gushnasp聖火壇,這是薩珊王朝專歸國王和武士階層使用的祭火壇;此外還有水神Ānāhītā的祭壇、立柱大廳(圖25)、長圍廊,以及具有典型薩珊風格的拱券門廊。位於西邊的兩個八角形建築則是薩珊和伊利汗風格的混合體,原本是薩珊時期建築,蒙古人來了以後對其進行了改建。屬於伊利汗時期的建築有四柱廳(議事廳)、清真寺、浴室等,當然最重要的當屬位於建築群西部的狩獵宮(Kākh-i Shikār),它是伊利汗國第二位君主阿八哈(Ābāqā,1265-1282在位)所建,並爲後來歷代伊利汗沿用。總體來看,整個蘇萊曼寶座建築遺址占地約12公頃,其宏偉壯觀令人驚歎。其中許多建築雖經後世改造,但薩珊規模和制度仍清晰可見,十分難得。

                                                                  圖25:“蘇萊曼寶座”立柱大廳


        當我們走出“蘇萊曼寶座”大門時,已是日落時分。夕陽下的湖水波光閃耀,湖邊的建築則在暮色中更顯雄偉肅穆。我們懷著有些不舍的情緒登車啟程,繼續向南趕路。當晚9點半,抵達這次考察的最後一個歇息地——贊詹市(Zanjān)。


6. 孫丹尼牙(素丹尼耶)

        10月8日清晨,啟程前往贊詹南部的孫丹尼牙(Sulṭāniya)。這座現在看來貌不驚人的小城,是伊利汗國第8任君主完者都(Ūljāytū,1304-1316在位)時興建的新都,也是伊利汗國最後的都城。“孫丹尼牙”的意思就是“算端(伊斯蘭君主)之城”,它位於伊朗境內兩大山脈——厄爾布爾士山脈和扎格罗斯山脈——的交界處,四周是宜耕宜牧的坡地平原。駛近小城,遠遠就望見一座巍峨的藍色穹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就是完者都爲自己所建的皇宮和陵墓——孫丹尼牙拱頂(Gunbad-i Sulṭāniya,圖26)。孫丹尼牙拱頂位於完者都皇宮內,至今仍能看到殘存的宮牆,是一個長314米、寬296米、有16個塔樓的長方形宮城。孫丹尼牙拱頂建成於1313年,外觀八角形,高48.5米,有兩層穹隆形拱頂,是世界建築史上最早使用雙層穹隆的建築,穹頂最大直徑達25.5米,是仅次于意大利佛羅倫萨的聖瑪麗亚教堂和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聖索菲亞清真寺的第三大穹頂建築。孫丹尼牙是伊朗第七個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遺產名錄的古跡。拱頂在20世紀中葉開始進行修復,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後修復工作陷於停頓,近年又重新開始修復。經過修復的完者都的陵墓高偉雄壯,內部修復的腳手架記錄著已經幾十年的勞績,是一部很好的世界文化遺產教材。


    

圖26:孫丹尼牙拱頂        圖27:Dāsh Kasan石窟寺兩側山崖上的巨型石龍


        在距孫丹尼牙幾十公里開外的一座山下,有一個名叫Dāsh Kasan的石寺遺址。距離雖不遠,但路況不好,全是碎石或沙土路,車子一路顛簸而行。一個多小時後才到Dāsh Kasan。它看起來像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寺廟,最令人矚目的是兩側山崖上各刻有一條巨型石龍(圖27)。高大的洞窟性質不明,但兩邊的龍則無疑應是出自伊利汗國時期的中國工匠之手。

        離開孫丹尼牙前,我們順路考察了位於城區的蘇非長老察拉比·烏合魯陵墓(Maqbara-yi Chalabī Ūqlū,圖28)。此人爲蘇非派大詩人魯米(Rūmī,又稱莫拉維Mawlavī)之孫,在孫丹尼牙收徒授道,後葬於此,有許多學生和門徒。


圖28:察拉比·烏合魯陵墓


        中午12點半,我們結束了全部考察,啟程趕赴德黑蘭。沿著10月2日走過的2號高速公路(德黑蘭—大不里士高速路),經過加茲溫,直奔德黑蘭。當晚 20:10,抵達霍梅尼國際機場,22:30,乘坐預定的航班起飛,告別德黑蘭。考察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