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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疫情下的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

发布时间:2020-04-12

三月以来,中国国内的新冠病毒疫情逐步得到控制,这场全球流行病的风暴中心开始移向国外。在环球同此凉热中,限制入境、航班停飞、城市社区的隔离,关闭了我们熟悉的互联互通的渠道。对外来者,以及内部的陌生人的警惕、歧视,正在撕裂着人类共同体。在全球化终结的担忧中,我们也发现,恰恰因为不同大陆的人们都在与病毒苦苦缠斗,我们从未曾像今天这样,在物理空间上隔绝,又在心理上接近和共鸣他人的生存处境。在此特殊时期,文研院依托学者网络,邀请身处海外的学界友人,呈现他们在地的观察与思考,提供审视疫情下的社会与人情的多重视角。远隔重洋,希望他们的书写,能够带领大家走向无穷的远方与无穷的人们。

 

本期海外来信栏目,推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葛兆光的文章《疫情下的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2019年年底以来,葛兆光教授应邀访日,在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担任特任教授,这所成立不久的研究所旨在汇聚全球学者,推动学术交流的国际化,提出值得思考的前沿问题,及促进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对话。随着新冠疫情蔓延全球,本周二东京宣布进入紧急事态,次日起东京大学也已全部封闭。葛兆光教授在禁足生活中撰文,对研究所的学术生活加以介绍。樱花飘落之际,思考仍在继续。感谢葛老师赐稿。

 

葛兆光教授为文研院学术委员,2017年秋季学期特邀访问教授,也是传承:我们的北大学缘动主讲人之一。

 

 

疫情下的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

 

葛兆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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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教授等学者们在zoom上讨论的场景去年年底,我应邀到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日文:东京カレ-ジ,英文:Tokyo College)担任特任教授八个月,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多看些新的日文书,毕竟这些年一直忙碌,难得有机会定下心来细读;也想看看东京大学新成立的这个研究机构,怎样沟通人文与科技两界,毕竟这里聚集了好些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顶级学者。今年的1月和2月初,一切都很顺利,在这里我陆续听了诺贝尔奖得主梶田隆章、日本外交官兼原信克、德国日本语言学者Szabo等的讲座,进行了几次午餐讨论和关于认同问题的Seminar

 

没想到,刚刚过了二月中旬,新冠病毒就从中国横扫世界,日本东京也不能幸免,于是,一切都停顿下来,就连预定的第二次关于认同的讨论,也只能通过Zoom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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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カレ-ジ是一个很新的机构,说白了就是一个国际性的研究院,去年(2019)才刚刚成立,据东京大学副校长,也是这个研究院的院长羽田正教授说,它的建立是为了推动学术交流的国际化,提出值得思考的前沿问题,及促进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对话。所以,研究院的创办计划中,就列出了东京カレ-ジ应当关注的问题包括数字革命跨学科方法从内与外看日本以及朝向2050年的人文学等等。院长羽田正教授是伊斯兰世界史的专家,一直在日本提倡新世界史,他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就是应当培养地球居民,而这个地球居的英文,不是world citezen而是residents of earth。为了培养未来的地球居民,学者的责任就是普及世界上一切美好而有意义的学问,传播共享资源和关爱地球的文化。所以,从这个研究所成立起,就一方面聘请各学科各领域的顶尖学者,进行面向公众的演讲,一方面聘请不同领域的各国教授,在一起进行跨学科跨地域的交流。

 

葛兆光教授和羽田正教授合影如果看东京大学东京カレ-ジ的网页(https://www.tc.u-tokyo.ac.jp/),你就会看到,前面提到的院长羽田正是伊斯兰及世界史专家,而两位副院长佐野雅己和大竹晓,则分别是资深的物理学家和科技政策专家。邀请担任名誉院长的是Sir Anthony J.Leggett,一个200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低温物理学界的领袖。而研究所成员则囊括了三位东京大学的卓越教授,一位是前面我们提到的诺贝尔奖得主梶田隆章,其他两位是物理学家十仓好纪和化学家藤田诚,他们都获得过日本学士院赏和紫绶勋章,也是日本科学界寄予厚望的学者。此外,还有环境学家味埜俊和经济学家星岳雄。至于海外邀请的学者,目前虽然以人文学界为主,当然也不乏自然科学家,除了现在在任的哈佛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日本近现代经济史专家Andrew Gorden,和德国杜宾根大学教授、日本语言与文化研究专家Viktoria E-Szabo,以及我本人之外,201911月也曾经邀请过化学家、诺贝尔奖得主李远哲,科学史家、瑞典皇家科学院原会长及诺贝尔博物馆第一代馆长Svante Lindqvist,以及国际关系学家、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的日本专家朴哲熙(PARK Cheol 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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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科交叉与跨越专业领域,面对公众与议论社会问题,立足日本却始终怀抱世界,这也许是这个研究院成立以来,不断推进的方向。

 

除了面向公众的演讲之外,我在这里和同事也有过几次讨论,涉及的话题相当广泛,也有的话题相当有意思。这里简单介绍两例。有一位年轻学者讨论桦太岛(库页岛)的阿依努人问题,其中涉及族群的认同问题。他提到明治时期,日本政府面对俄国的时候,就强调阿依努人是本人,而面对国内国民的时候,则视阿依努人为野蛮人。这种有关我者他者的处理,让我不由想到,库页岛的曾经名称既是库页岛(大清),也是萨哈林岛(俄国)或是桦太岛(日本),当这一区域的国家归属不断变动时,生活在这个区域的少数族群,认同和身份问题可能相当复杂。现在的历史学和人类学的新趋向是,不止是追寻他们的族群源头,更注意他们自身的认同建构,所以需要追问的问题是,现在在桦太岛和北海道的阿依努人各有多少,他们自己如何定位自己的族群身份?同时也要追问的是,日本政府如何处理这些极少数非大和民族人?是优待并鼓励他们保持身份和文化,还是强力推行国民同一性的身份并改造他们?而另一次午餐讨论会上,又有一位年轻学者介绍近代伊朗的博物馆历史,这也让我想到不少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博物馆当然是近代文明的产物,特别是在现代国家形成过程中,它实际上承担了国家认同与制造历史以及保存古物和发扬传统两种功能,中国历史博物馆与故宫博物院就是两种功能的代表。不过,在中国官方的大型的博物馆中,似乎现代艺术的陈列不多,还是传统艺术品和文物为主,这一点和巴列维时代(1977)的伊朗博物馆开始逐渐接受现代甚至当代艺术不太一样,那么,这一差异在意识形态上它象征了什么呢?

 

葛兆光教授在研究室通过zoom参加“identity”讨论会最让我有兴趣的,当然是有关认同问题的seminar24日,第一次讨论由羽田正教授与我各讲20分钟。羽田正从他访问墨西哥时,询问墨西哥学者什么是你们国家的认同,得到的回答居然是“Being Divers”开始说起,介绍了各种语言中的认同概念;我则简单介绍了认同概念1990年代以后在中国被关注的过程,“identity”的中文翻译,中国认同问题的复杂性及其历史来源,以及中国认同讨论中需要警惕的趋向。也许,羽田正教授是世界史专家,精通法语、英语、波斯语,显然更关心理论与语言,而我是中国历史学者,更关心族群与国家认同的历史形成,大概彼此关注的重心还是有差异,所以,第一次讨论虽然热闹,却像三岔口摸黑打仗,还没有找到问题的交集点。不过很显然,大家都有兴趣,都期待着不久进行认同问题的第二次semi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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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东大赤门旁樱花仍然盛开新冠病毒疫情弥漫的三月,正值日本的樱花时节,东京大学校园的樱花如云如雾正在满开,不远处的不忍池和上野恩赐公园,更是日本赏樱的名胜之地。因为疫情紧张,日本政府和东京都力劝民众自肃即自我克制,因此,原来杯觥交错、游人如织的花见盛况不再。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我去了一趟上野,看着公园樱花大道的满树樱花,看到为防止聚众设置的绿色路障,以及樱花树下空无一人的冷清景象,让人看了多少有些惆怅和伤感。偏偏是在三月末的一天,很意外,东京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据电视上说,这是三十年未曾有过三月末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粉红色的樱花花瓣上,这种樱花吹雪却无人观赏的场景,仿佛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凄清美感,让人清凉,也让人怅惘。

 

封校之时的东京大学二月下旬以来,很多讲座都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暂停,227日,印度塔塔集团主席N. Chandrasekaran关于21世纪数字革命的讲座,310日,美国哈佛大学教授David Damrosch关于日本文学与世界的讲座,316日,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Sheila Blair关于美术品中的蒙古帝国讲座,都无奈地取消了,原计划中我的第一次公开讲座《朝贡圈最后的盛会》当然也只好中止。不过,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四月,东京学院仍然计划用Zoom讨论学术,明天举行的这一次认同话题seminar,由哈佛大学Andrew Gorden和德国杜宾根大学Viktoria E-Szabo主讲。在疫情蔓延与樱花飘落的时候,思考仍在继续,东京大学国际高等研究所的讨论班,也仍然透过视频进行。

 

202042日于东京



补记:在这篇介绍文字写完之后,东京カレ-ジ迎来了八位新人,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助教、研究员和博士后;43日,第二次“Identity”讨论会通过zoom顺利进行,而第三次“identity”问题的讨论会,也将在417日再次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