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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堃:热河杂忆

发布时间:2020-10-18

在此前的燕京学派专题中,我们回顾了瞿同祖先生法制史研究的诸多面向,也介绍了燕京学派的社区研究。从本期开始,我们将分三期推出“杨庆堃专题”。本期推送的是费孝通纪念杨庆堃的文章《走社会学之路,为人类作贡献》以及他早年和杨庆堃的通信,另外还有杨庆堃在燕京大学求学期间所写的一篇调查记录《热河杂忆》。


杨庆堃于1928年考入燕京大学攻读社会学,1932年取得社会学学士学位,接着他继续在本校攻读硕士学位,于1934年毕业后赴美留学。在燕京大学求学期间,杨庆堃与费孝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有三年时间同住一个宿舍,并且志同道合,立志“要靠走社会学这条路,在知识积累的上边来为人类作出贡献”。从1931年开始,杨庆堃就在山东省邹平县进行“农村社会观察”,受到帕克的“社区”研究方法影响之后,他系统地对当地的市集进行了调查,写成了硕士论文《邹平市集之研究》。而“社区”这个概念的译法,也是他在参与《帕克社会学论文集》的翻译过程中,与费孝通一同确定的。本期推送的费孝通纪念杨庆堃的文章,不仅回顾了他们的学生时代,而且还着重赞扬了杨庆堃在中国大陆重建社会学的过程中发挥的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从杨庆堃和费孝通的通信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们对“中国进入机器时代”的思考,更重要的是能够让我们体会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谦谦君子之风。虽然杨先生中年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境外,但是他一直挂念着社会学在中国大陆的恢复,并对此充满信心。通过阅读杨庆堃早年这篇忧国忧民的调查记录,我们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他的拳拳赤子之心。



杨庆堃先生1980年代初于北京




热河杂忆

文 | 杨庆堃



热河的陷落,于今正满两年了,三月三日就是它的二周(年)纪念日。但在热河未沦陷的前一二个月,我因为某种因缘,却正打从那一代经过,当时据我观察之所及,早就知道它必快有沦亡的一天。乃不久事实演变的结果,却正如我当时之所期料,我个人如今回忆起来这一段经过,犹不禁唏嘘以之。


现在且让我先从自承德到凌源的那一段故事说起。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八日,我们从承德到凌源去,道经最险峻的红不拉岭。山顶有两个利用耕余的时间来修筑山路的农夫,和我们攀谈起来。热河的特点,第一是五千顷以上的大烟田,第二是政府和土劣合办的苛捐杂税。热河地土极瘦脊,且又多山,故民生很困苦。然而每亩所需担负的税,就有二三元,名目如保甲费、关粮、关草、关柴火、小租(即乡间的特别巡警费)、招待费,应有尽有。但农民们大半都是没有地的佃户,都得租人家的地种。是以除了重重的捐税之外,又要缴纳地租,受地主的剥削。承办这种捐税的人,不是不熟识地方情形的汤玉麟,而是知道地方上的每一根草和每一根树的土主和土劣。他们花许多的钱去运动这个职位。得了之后,就努力来“屠小户”。有反抗不愿意缴纳的,马上捉将官里去。现在承德县第四区还押着十几个农民在牢狱中,为的是他们不交纳租税。而税捐项目,除了上述的地亩钱以外,还有每年四次每次三角的人头税,每年三元的粮食买卖捐,每口猪羊八角的屠宰捐……不数了,一一举列起来总有二十种以上呢!


上面是一层地主官僚的残酷压迫者,下面是呻吟着而时思反抗逃避的人民。热河是民族战争的战场了,然而人民的内部却分成两个阶层。他们的眼光有没有一致地移向外敌这问题,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内部阶级尖锐的轧轹,我们当时已经看出来是我们对外抗斗中的一个大隐患,而现在的事实已经充分的证明我们的预测了。


我们当晚到达平泉的时候,找客店投宿就极其困难。当我们敲客店门的时候,掌柜的把头伸出门缝一看,见我们穿的像是大兵,便赶快把门一关拢,然后在里面说一声,“住满了!请过别家吧”。我们真饱受了兵大爷的恩赐了。等到费尽气力,解决了住宿问题之后,吃的问题又来了。


上街吃饭的时候,饭馆都说是晚上封火了,把门坚闭不开。后来找到一家掌柜曾经当过大兵连长的馆子,说了半天积德行善的话,并且赌咒说吃了东西一定给钱以后,老板才大发慈悲的开了门。


饭馆中和一个伙计谈起地方的情形来。据说七八百家的满目荒凉的小镇店,原昔也做过一度繁华的旧梦。九一八事变前,由该镇运往三省的烟土,每年就有三万两,其余的皮货也很大宗。这儿原昔曾经是一个贸易的小中心呢。但九一八事变后,这两宗大买卖都完全截断了。然而祸不单行,在这衰落的景况中,本镇近来又加上一万八千多的缺乏给养的军队。店中的伙计说,这地方简直是活不长,他快要当义勇军去了。这样看来,义勇军这玩意儿,原来是饥饿的人们的一条出路。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热河省纸币


在以上各种情况之下,就发生了两个很严重的问题了:第一便是,在兵燹下,人民的社会经济生活,完全破产。但这还是贫富同遭的。第二便是,黑暗的政治和土豪地主,用苛刻的租税去剥刮人民,以致造成两个内部对峙的阶级。


热河这地方,本来是没有人烟的一片荒地,它的开辟不过是最近数十年的事。而开荒的内幕,又是极招人愤的。当一块荒地宣布开垦时,一班的官僚土劣,便一个化成了几十个名字,每人领买大量的地皮,再分租给佃户去开辟耕种,用重租压榨他们的血汗。现在热河中,有地的人,不过占人口中的三分之一,而且都是小农,每人有田二三十亩。而这些大地主又复挟其财势,勾结政府,包办捐税,已如上述。在热省中,这两个阶级的对抗,是很显明的事实。


精神上的爱国,终于敌不过肉体上的饥寒,而况苍苍者氓本来多半未受教育,国家思想又是极其薄弱呢?这种情形对于抗日的前途上,是极其堪忧的。因为在饥寒交迫中,他们是极容易受日本人的诱惑,受日人的帮助,来向他们的衣食的压迫者进攻。在后来的悲观事实,还没有露骨地摆出来以前,已经有了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现象了。


一月廿九日,在凌源不远有一个村子挂了日本旗,因为这样一来日本飞机不轰炸,二来是义勇军不敢骚扰。后来经冯庸先生劝释了半天,乡民才把日旗收下来。但是冯庸先生走后,他们有没有又重新挂上,这就不得而知了。听说凌南一带,挂日本旗的村落很多呢!


出了凌源不远,就到了平原沙漠的荒地了。这儿的情形,比住在山地里的人们更可怜了。我们险些儿不相信这也是人间的一部!我们穿得像个立方体似的厚衣服,而当地的小孩却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的跑出来看我们的汽车。可是他们总要跑动才能取暖,我们要他们站定了照相,他们就马上冷到大哭起来。然而这还是有人烟的地方呢。


出了下洼往北行,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百里以内所见的人家,不过三二而已!可是,这原野的地土是否太瘦瘠了,以致不容人家留住呢?沿途一堆一堆的破房坏壁告诉我们“并不是的”。一路四五家或十几家一堆的土房子,全没有房背,只有参差不齐人般高的断垣,好一点的是房背还没有完全拆去,但也都是门窗洞开,人烟灭绝。荒草塞住了门口,从地上一直长到墙上去。门前的行径,也当然被它们掩没无余了。原野里,它们更长得茂盛了。淡黄的草花,高的迎风招展着,可是并没有当年的牛羊去点缀它们。这肥沃的草原上,牧群和人烟都绝迹了,只留下数片断垣,作这出没有文字的碑碣。


赤地千里,上面缀着几个绝了人烟的荒村,和几个灭绝了人迹,只剩下几个炮火余留下来的空洞房子的孤城。若在西风残照下,踯躅于这些空城间,其引起了你最哀恸的人类沦亡和死灭的情绪,令人觉得世界现在是破灭了,是空虚了。


荒城里,所见的不过是人类的大毁灭,死亡,和流散无涯无迹的荒漠上,搁着几个边戌的荒城。这些都是死城。褴褛的难民,都已尽数的往外奔迁,里面已经完全没有百姓,满目只是没有盖的房子,洞穿的墙壁。被遗弃的猪和狗,就是城中唯一的灵魂了。不错,里面还有兵和马,但是这些生物很快便要到了尽头,那时他们还是要死的。遍地横陈着的都是尸体——人和马。夜静时,更有鬼哭似的马嘶,犬叫,和戍楼上远远传来的尖锐的角声。此外还有的是凝滞了一切动物的血流的死的冰冷!


这儿是一幕活跃在我眼前的悲剧:


热边许多地方的义勇军,总是每个百姓的家里派几个人去吃饭。兵占一边屋子,民占一边屋子。这样紧紧的同起同居的监视下,人民有吃的,当然是兵先吃,有穿的,也当然是兵先穿了。


在奈曼王旗大沁塔拉的荒原上,是日暮了。一切都是冰冷。在极目无际的赤地上,有一堆东歪西倒,残破不堪的房子。我由某部的团附领导着,骑马行近这几所人家,去参观义军的队伍。我们下马后,随从兵就严声怒目大喝:“百姓!牵马!百姓!牵马!快来!”我当时的心,真猛的跳了一下。这几所军民共居的破房子里,真个慌忙地攒出了几个老百姓来,很谨慎地替我们牵了马。我们参观了队伍后,就从一个一亩见方的宽院子跑出来。这大院子的北屋和耳房,都是坚固的砖房子,并且有已破了的玻璃窗棂。虽然在倾椽断壁的破落相中,仍可以看出来这从前也曾是一索大家的门第。


我们出院子时,门角上瑟缩着一老人,站在昏徽无力的阳光里发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烂的单衣。他流出来的鼻涕,就在须上结成了坚冰块!他流出的泪水,也在他的脸上结成了两条冰。他面上是没有血色的了,只像地上的黄土。在残喑的暮色中,他真像一个站立着的尸体。可是,他正是这家大府第的主人翁!他看我们进他的院子,又看我们出来,他眬钟的老眼只偷的向我们惨看。李横宇君看见了这老头子,只是眉头皱,拿了二毛钱的北平票子,搁在他的手上。他拿了这小纸票贴近他的老眼,在快要消逝的残阳中细看。可是他不懂这纸票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的身体更震颤了。兵士们告诉他这是钱,可以买东西的之后,他的面容表现出十分疑惧和快要痛哭的样子。


出了这大院子之后,猛的又来了几声:“百姓!牵马!……”


我们上了马后,加上几鞭,绝了旷漠上的尘埃而驰,一直到不见了后面替我们牵马的几个愁惨的黑影为止。


抗日义勇军训练图片


这不过是我们一霎间的印象。但设身处地,长久居住在这环境中的当局人物,也有同一的印象。下面是驻扎在大沁塔拉某连长所写的一段记事:


“热省东北各县,多是沙漠草地,旧系蒙人游牧之区。自近年来,蒙汉界限不严,杂居谋生。汉人多事稼穑,蒙人亦学之。所产粮食,丰年仅供当地食之用。自去岁东北失守,各路军队先后退集开鲁绥东一带,散驻民家。所有人马给养,均由居民供给。现已经年。人民之存储早已罄尽。逃亡者有之,不得逃亡者,忍饥挨寒,尤得张罗供给。各义勇军虽有救国之心,惜无正式筹划接济,无非徒害民生而已。兹将其害民破产者,略举数家,以备爱国志士之实题。


(一)绥东县大沁塔拉,驻有〇〇部一旅之众。民户张王两家,为本地之大户。自该军人入境后,分住各佃户。现已粮尽草绝。不但饥馁及该张王地主,来年亦难免冻馁之苦,其他小户,则不待言矣。


(二)本县县城,地名八仙洞,驻有一旅。商号广合义,拥有数万之资本,为本县第一之商店。现已被军队驻食荒了。其他小号,则更不待言矣。


义军除驻地供给外,更自抓人民车辆,到处拉运零星小户之食粮,致贫民号叫,惨烈不忍睹。”


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有聪明人。那位连长继续写下去:


“一以本地沙漠不化之区,尤有热心国难者,即现充后援会运输站长〇〇〇者。自事变后,忧心国事,济渡贫民,牺牲家中存储,尽力供给各路义军。在自己住院安设运输处,招待各路来员食宿。国内人士均如此,中国何愁不强,倭奴何恨不雪也。余者难以举述,祈诸公到处详查,即得其象多多矣。”


这儿是一个舍弃了财产的爱国志士,站在诸位面前了。然而,请诸位详听这故事的底细:


我问及该站长关于救国的意见,请他,给我写一详记,他说:“这回的捐粮捐草,总是不得已的事。反正大军压境的时候,情形总是不一样的。我的事反正也很明白,我很难写什么详记。”


他当然是有点国家思想的青年,因为在他的桌子上,我看见几部《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的书。但他是本地唯一的富豪地主,家产虽然不知道详细究竟有多少,但看他的房子,是极坚固整齐的砖屋子,有绕着庭院的回廊,有梁栋上画着很美丽的彩画。奈曼王旗是一片贫瘠不毛的荒地,这座房子真可以说是沙漠上的皇宫了。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人们都说他很能干,很能为国牺牲。现在他已经捐了十几万斤草,和几千担粮。后援会因为他是地方的殷富,甚可靠,在他那儿存放军需给养,他总不会跑,因为整个地产是不能拿着跑了的,故就请他做站长。同时当地驻军某团,也给他一个参谋的名义。


这就是这一个小地方上的地方领袖,军政要人,爱国志士了。但是他说:“不得已……大军压境……”他的确是一个聪明能干的青年,这是一点都没有过奖的话。他知道大军来了,粮草要是不自动的捐出去,也总会被抢光的。是以他也许因此就做得漂亮一点,自动的捐助一部分。这么一来,第一他可以保存他所积存的剩余粮食,第二他得了当地官员信任之后,就可以利用他的地位去保护他的财产了。而且这还是一个进身之阶呢。他这捐粮捐草的举动,可以说是聪明极了。


这是阔人在这局面下的出路。但是一班整天看着死神在面前作狂魔舞的穷汉子们,又怎么办呢?


在二月末以前,朝阳是我军和日军对峙的最前线了。一条街是日军势力,隔一条街就是义军的势力。但正当暴敌当前的在最前线的人民,还是不很团结的。当地的老百姓,每人差不多都自备有枪,不然则很难在这地方居住。人们出街的时候,都要带枪在身上。一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枪还须拿在手上。是以在当地和人们接触,一言不合就有性命的危险。匪党也极盛行。有一次有一个南方派到朝阳工作的人,他驻在县政府里。他出外时,老有两个人跟着他后面。他害怕起来,跑进一个旅馆中躲避。可是那两个人也跟着他进了旅馆,跑进他的屋里来了。他正在极度惊慌之际,那两个人便对他说:


“你认识我们两人是谁吗?我们就是当地匪党的领袖。这地方的机关,若要有什么活动,都非得有当地的匪党保护不可。我们两人也就是县政府中请来保护的,今天出来为的是特意保护你。你看我们手里没拿枪,可是我们不拿枪比拿枪显得更有力。”


那么,难道那地方的中国人,简直是没有血性的吗?但是,朝阳北票一带的村落,房子是没有完好的了。门和房背都拆出来建筑飞机掩避沟之用了。然而义勇军也确是没办法而出此,如果军备很完全的军队,谁肯舍此不用,而去拆毁老百姓的房屋呢?在前头是敌人的枪弹,后面是可怕的饥寒的夹击中,义军也是没法而出此啊!


然而受了饥寒和本国黑暗势力的侵凌之后,还有日机和日军的爆炸进攻,受炮火的摧残蹂躏。在开鲁是烟火四起,哭声震天,血肉横飞,不全尸体,到处皆是。这已在我们的简短报告略述及了。兹不赘述。


我们之到下洼,是在极惨淡的斜阳中,走进了人类绝迹的荒境。军队开到这城里来的时候,人民就已经跑了一半;日本飞机一来的时候,他就都跑完了,也许是死完了。


荒城惨事多,我这儿也不能尽录。当我被冯占海司令的副官请到一所破房子里用膳的时候,有一个蓬首垢面的大兵,很匆忙地跑进屋里来,高声说道:


“诸位,我当的是大师父,今天晚上诸位委曲了。菜是备得顶不好,司令总是要责罚我的了。可是,我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百姓都离开了这城了,简直连卖豆腐的都没有一个敢来。前天本来还有一个老头子壮了胆,在这街上卖菜,可是昨天日本飞机来这儿扔炸弹的时候,卖菜的那老头子正坐在一把藤椅子上抽烟。可巧炸弹就落在他的跟前,把他连人连椅都搬上天上去了。他老头子到有福气,升天时还是安安乐乐的坐在藤椅上!可是惨的是他的家里的两个小孩子。他的孩子本来已经早就在火坑上躲起来了。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他们就都要出来看看。刚把头伸出坑沿来探望时,炸弹就炸发了,这两颗小头就撞上了铁片了。”


这就是热河的人民了。我们希望他们起来对抗最强有力的日军,挽回危局吗?在目前这积重难返的时候,恐怕还有好些连基本的问题,都未曾得我们注意呢!而在历史事迹上的成败,只要向内幕端详一下,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