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期开始,我们将分三期推送费孝通先生的系列专题文章。本期推送《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以及节选自《重访英伦》的“访堪村话农业”。
《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是费孝通先生1947年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术演讲稿。该文高度总结了费先生在1940年代展开的一系列社会比较研究背后的理论设想。文章指出,中国社会长期基于匮乏经济状态形成了一套知足和克己的社会心态,“礼”很好地总结了这一心态,并以此成为一套文化制度、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现代西方社会则完成了从匮乏经济向丰裕经济的转型,也完成了社会组织和心态上的转型。其背后依靠的是基督教和罗马法与现代技术的结合。中国的现代化要在工业化的基础上展开,相应的就要有适合于工业的社会组织。费先生在1940年代数次出访美国和英国,期间他以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眼光观察并记录了英美社会的状况。这些内容,以及他早年留学英国时候的经历,都构成他研究中国问题的重要比较。从选文“访堪村话农业”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费先生所做的“绅士”研究和乡土工业研究,西方社会经验亦是构成他问题意识的重要来源之一。
访堪村话农业
文 | 费孝通
在决定要回国前的两个星期,我到离牛津20里的一个村庄里去拜访我在中国早就相熟的一位老朋友。他约我到那村庄里去的原因是在要我知道英国并不是一个偌大的都市,也有乡村的。我曾写过几本关于中国农村的书,所以他极力主张我必须费一个周末去看看英国的乡村。我也很愿意尊重他的意思,除了私人的感情外,我已很久听到英国要增加农业生产和改良乡村生活的话。譬如说,政府已定下了农业里的最低工资,在乡村里开始建筑现代化的住宅,低价租给农民居住等等,这些早就引起我的注意。不幸是我碰着这大冷天,住定了实在不想动,若不是我那位朋友的怂恿和邀约,我不会在下雪天下这下乡的决心。
都市的后园
这个村庄名叫堪德灵顿。我那位朋友温德先生在那里已住了半年,借了两间房,写了一本书。我提到他不但是因为他是带我到这村子里去的人,而且我也想藉此指出英国乡村的一个特色,那就是英国乡村多少已成了为一些不需要常住在城市里,而又想暂时享受一些清闲生活的人预备下的一个短期避世的别墅。在局外人看来确乎是很有意思的;在乡村里生长的人一批一批地离乡入城,但是在城市里住厌了的人却偷偷地避入了乡村。所以我在到车站上来接我下乡的小汽车里曾笑着和温德先生说:“你希望我看到一个英国的乡村,但是我怕我看见的也许只是你们都市的后园。”
英国人至少有一点和美国人不同,他们有着和泥土接触的爱好。理想的老年是在后园里种花。我在云南呈贡乡下居住的时候,也常有些英国朋友来找我,他们来了就很起劲地帮我挑水种菜。在英国,就是在拥挤的市房背后也常常能见到相当精致的小花园。在这传统之下,我们很可以想像得到,像伦敦这样热闹的都市附近,自然会发生许多“后园”性质的乡村了。我所谓后园性质就是指哪些乡村在经济上并不能自足,并不是靠经营土地,出售农产品来维持生活的,而是靠许多在外边寄钱来乡下享清福,种种花草的人来支持的。
我这样一说,温德就向开车的克太太说:“你说是不是?”原来克太太是堪村的审判官,又是最热心公务的绅士太太;她若不热心公务的话,也不会特别开了汽车来接我这个国外的访问者了。温德问她的原因是在她多少也是这种后园里居住的人物。她的先生是伦敦的一个富商。他们向原来堪村的大绅士买了那所犹如博物院的大宅子和几千亩农场,而且还有一个据说是模仿中国亭园的大院子。克太太是极能干的,她住在大宅子里经营农场,有几十头乳牛,有几百头羊,可是,她尽管这样努力经营,农场的收入并不能维持这大宅子里的开销。这个新式的乡村绅士依靠伦敦的市场。伦敦的大商人愿意破费一些在乡下维持一个大农场,目的显然并不是经济的,而是社会性的,和平民住宅背后有三尺种花的性质相同。
英国乡村,图为Painswick, Gloucestershire
农业的式微
尽管温德先生想要我有一个英国也有乡村的印象,英国的骨子里实在已经很少土气。在乡村里住的人只占全国人口20%。这数字很有意思,因为这和中国刚刚相反,我们只有20%左右的人不住在乡村里。中国若是一个乡村国家,英国自然可以说是都市国家了。
英伦这个岛多少已成了一个大都市,但是这也不过几百年来的事。500年前他们和我们也差不多,大家是靠土地吃饭的。自从这个岛国的海上交通发达之后,他们就发现向海外去买粮食回来比在自己的土地上长粮食来得便宜。英国的气候和土质很适宜于长了草养羊。有一个时候,英国的羊毛算是最好的,于是他们把农田圈了起来养羊了。这本来极合乎土地利用的经济原则。要地尽其利,必须分工。世界各地在自由竞争里去发现最适宜于当地的出品。综合起来,消费者可以得到最便宜的用品。譬如我们要在北极长橡树,并不是不可能,若是我们肯费钱去造个大温室,像伦敦植物园里的热带室一般。但这是不经济的,因为在热带长橡树不必造温室。同样的理由,英国大可不必去种粮食,用土地来经营别的作物,得利更大。
英国工商业逐渐发达,而且在第一次大战之前,可以说世无其匹。它控制着海上的运输,可以向世界任何地方去收买最便宜的原料。本来觉得有利的羊毛都觉得不如向澳洲和印度去输入了。牛乳不如北欧,肉类不如荷兰和丹麦,一步一步,英国在农业上撤退下来,成了个不必自己耕植畜牧的国家了。农业的式微使乡村的经济基础彻底改变了。若是没有哪些像克太太或温德先生一般的人带了钱下乡,在农业里赔钱,或津贴乡下的房东,乡村也就留不下人,留下的生活上也必然见得更寒酸,绝不能和都市里的摩登人物并立了。
英国农业的式微并不是英国经济的没落,相反地,倒是表示英国经济的扩展,在工商业里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机会。这机会是靠两个柱子顶住的,一是工业技术的优越,一是海上运输的畅通。在这两个柱子上加上一根横梁,自由贸易,就是英国过去所享受的经济结构了。
从第一次大战起,这两个柱子已经出了毛病。在战时海上运输受到阻碍,英国的粮食立刻发生恐慌。这倒还是暂时的现象,更持久而且更危险的是英国在工业技术上已拿不稳优越的地位了。这一层也许还能靠自己努力来克服。最严重的问题是起在横梁上,先是关税壁垒,后是统制经济,把英国经济基础自由贸易打得落花流水。英国的粮食大都要靠人家供给,而粮食又是急不待缓的东西,自然是容易被人控制的把柄。于是,英国不能不重新注重农业了。英国要注重农业,表示了他们的经济已走出了扩展的时期。
社会的重心
复兴农业在英国是十分困难的。若说一纸公文就能改变社会的风气,那就容易了,因为现在执政的工党,确是想向稳定经济力求自足的政策上求出路的。问题是在乡村本身缺乏肯担负起繁荣和建设地方的重任的领袖人才。在战时,政府已经尽力地用津贴政策提高农民的收入,这政策能否持久固然还有疑问,即使可以继续,至多不过做到经营土地有利可图,但是这一点经济上的利益,并不能使乡村里的青年不向都市跑,并不能使农业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职业,除非乡村生活能达到都市里一般的现代化。物质建设上政府还可以设法鼓励,好像近来的乡村水电计划等。主要的是在乡村的人民能自动和自发的努力,使在乡村里居住的人能感觉到生活不但有着落,而且有希望。这并不是像住厌了都市的人来乡下隐居,或是有钱的富商想在乡下买个大宅子做绅士,而是要认真地把乡村建设成一个生活中心。这又要一种新风气,有人才出来领导。我到堪村去访问的原因也就在看看英国乡村中是否已有了个社会重心。
我记不起不知在什么书上读到过,英国乡村里主要的社会人物是绅士(大地主)、牧师和小学教师。因之,我就请温德先生介绍我和堪村里这三种人物见见面。堪村以前确是有一个大地主,村子里的人全是他的佃户和帮工。在英国传统的封建制度中,地主的权力是极大的,他不但是经济上的主人,而且其他社会生活他都可以干涉;但是这种地主已经过时了。现在那位买得这田产的克先生,每星期只回来一次,和村子里的人并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克太太是极热心服务的人,村子里谁有病痛,她会开了车来送病人进医院。在战时,她照顾了几十个孩子和许多疏散出来的人家在她的大宅子里住。
像她一类的人在英国乡村里并不少。我在克太太的客厅里还见到一位曾经到过中国为中国海关设计和组织防疫工作的医生,现在年纪已经很老了,退休在堪村附近。他忙着为地方的公益服务。但是他们究竟并不是乡村里生长大的人,更不会真正地进入乡村的社区生活。他们不到小酒馆里去喝啤酒,也不常去邻居闲坐。在道德上至多不过是一个榜样而并不是一个领袖。
使我失望的并不是像克太太那样的新地主,而是已失去了作用的旧牧师。当然我希望我所遇着的那位牧师是个例外,如果我所见的确能有些代表性的话,我实在不敢相信教会在乡村中还能有多少的领导作用了。我曾预备了一套问题想请教那位牧师。可是交谈之下,我发觉他的兴趣显然并不在于他教区里活着的人。他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历史家,或者是建筑欣赏家。他对于这地方的历史相当熟,各地教堂建筑的长短,娓娓能道。比这一切更有兴趣的却是鬼。至少在他的谈话中,我已知道堪村有三个鬼。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说着消遣的。第二天,我从他教堂里做了礼拜出来,他要我走到一块坟地旁的小道上,问我有没有感觉。原来每次他立在这地方就有鬼来接近他的。他很认真地问我,我不能不回答他:“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也许他和我是属于同类的。”让我补足一句,那天做礼拜的除了我在上一天拜访的几位绅士外,大概只有两个年轻人我是没有见到过的。
我在堪村去参观他们的小学,还替一群孩子讲了不少关于中国的话,他们要我写中国字,后来一定要我唱一支中国歌,把我弄窘了。孩子们是到处一样的可爱。我又费了一个上午和那位教师谈话,他知道得很多,但是即使像他一般在堪村已经教过10多年书的人,据他说,学生们一出学校,并不再来请教他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了。他是个很负责的教师,但是并不是社会的重心。
Justice of the Peace, 一幅1790年的英国漫画,描绘了英国太平绅士主持地方事务的场景。
此路困难
我那天晚上在一家小旅馆里过夜,旅店的女主人很殷勤地招呼我。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有两个儿子,都复员了,在工厂里做工。她说话时很高兴。我就说“为什么不留一个在你身边,在堪村种种田呢?现在工资不是也提高了么?”她摇摇头:“在乡村里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种田!”温德先生也告诉我,他房东的儿子们都已进了城。一个工业化了的英国,文化的中心已经建立在都市里了。离开都市不但享受不到现代的设备,而且丧失了社会梯阶上升的机会。“一辈子种田”成了一句表示没有出息的话了。
英国想提高农产,不惜加以大量的津贴,消费者虽没有直接感受到这笔账,但是纳税者却免不了为此增高了负担。纳税者不还就是消费者么?英国人不敢反对这实际上在降低生活程度的办法,因为战时的经验太近,粮食缺乏的威胁太重。英国若卷入战争,第一个难题就是粮食。于是他们不免要想自给了。其实,他们是可以在避免战争中获得安全的。这条路容易得多,而且合理得多。英国想短期内改变几百年来历史所造下的风气是困难的。尽管政府想复兴农业,奈何没有多少人肯下乡去。据说现在农业里的工人1/3是德国的俘虏。这批俘虏若一旦回国,农业里缺乏人力的情形立刻会十分严重。
若是英国政府果真能在津贴政策下把农业工作的报酬提高到在工业工作之上,劳工可能向乡村里跑,但是津贴政策究竟是暂时的。到头来,也许问题更加复杂也说不定。在旁观者看来,英国还不如继续走工业的正路,以三岛的土地去和大陆在农业上相竞争是不上算的。英国的乡村终究会成为都市的后园,让退休的公务员去满足他们传统喜欢和泥土接触的癖好,多谢花园式的丛林旷野,点缀这三岛吧。
1947年3月14日于清华新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