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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文研讲座84】茅海建: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

发布时间:2018-05-28

2018年5月28日晚,“北大文讲座”第八十四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1报告厅举行,主题为“康有为的大同三说”。澳门大学历史系特聘教授茅海建主讲,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王奇生主持并作评议。

 

 

戊戌变法前,康有为完成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两部理论著作。该著作体现了康有为思考“大同”的过程,而本场讲座所讲述的“大同三说”与其后来的《大同书》有较大的区别。以茅海建教授的话来说,是用二十年时间来研究100天的“戊戌变法”,并由此来看康有为的“大同”思想轨迹。 

一、思考的起点——“伪说”与“中体西用”

较早时期,茅海建教授曾进行过有关“戊戌变法”的多项研究,并在思考其性质为何的时候遇到了两个难题。其一,康有为曾在1898年之前完成《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两部书,提出了“新学伪经说”和“孔子改制说”,以一种极端、激进的方式对中国传统经典和早期历史进行否定;其二,1891年,康有为在一场论证中提出“以身心义理为先,待其将成学,然后许其读西书也”,这是最早的“中体西用”的说法。然而,康有为所理解的西学并非西方思想与制度,而仅为数学中的“几何公理”。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就浮出水面:康是如何用特殊的中学知识(“新学伪经”、“孔子改制”)与有限的西学知识来推动中国改革的呢?作为一名晚近进士,其官位仅是工部候补主事,康有为如果不能进入政治舞台的话,他的政治抱负又是什么呢?一次偶然的机会,茅海建教授发现了梁启超《变法通议》的进呈本,并在著述中看到了康有为在戊戌时期的“大同三说”。 

二、时间的错位——《大同书》应该如何解释?

茅海建教授提到,之前,有学者已论证康有为《戊戌奏稿》作伪,另一大作伪是在《大同书》写作时期上“倒填日期”。康有为自称“吾年二十七,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如楼……著《大同书》”,而上海历史所的汤志钧教授表明该书其实是康有为在槟榔屿、大吉岭写成的。由此,学界不再将“大同”作为康戊戌时的政治思想。

较有意思的是梁启超的说法。梁启超分别在1901年《南海康先生传》、1911年《大同书成题词·注》与1921年出版的《清代学术概论》三著作中论述了三种关于《大同书》写作时间的说法,分别为:“传授门生”时、1901-1902年与“秘不示人”著书时。此三种说法均有相互抵牾的一面,但根据具体的文献资料,茅海建教授认为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康有为已将“大同学说”的部分内容传授给梁启超,且前者在戊戌时已有著书(《春秋三世义》与《大同学说》),但绝不是我们后来看到的《大同书》。 

 

 

三、“大同三说”的主要内容

汤志钧教授经研究发现,戊戌时康已经形成了“大同三说”。而茅海建教授则认为,当再次检视《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康有为确实提到了“大同三说”,但内容十分简略。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称“尧、舜为民主,为太平,为人道之至,儒者举以为极者也……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谈及“大同”的内容仅仅有六条;在《春秋董氏学》中,康有为称“太平者,大同之,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大义多属小康,微言多属太平。”,相关“大同之世”的内容仅有五条。上述十一条文字难窥全豹,更无法全面说明“大同三说”。

茅海建教授认为,康有为的“大同三说”是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一种普性解说。这一学说由孔子创制,口传其弟子,藏于儒家诸经典和相关史传之中。如果用最为简约的方式来说明“大同三说”的基本概念,即:一、据乱世,多君,尚无文明;二、升平,小康之道,行礼运,削臣权;三、太平,民主,大同之道,行仁运,削君权。“大同”虽是孔子创造出来的理想世界,但其时并不可行,只能以“小康”来治世,要待后人来实现。

如果从思想史的角度分析,可以将戊戌前后时期“大同三说”的思想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但从政治史的角度来看,若不加以严格的区别,会有致命的缺陷——以康有为在槟榔屿、大吉岭时的著述来说明其在戊戌时的思想,是不精确、不具有说服力的。茅海建教授表示,他当时找不到更多的材料来说明戌时期康有为的“大同三说”,而“由梁渡康”则成为了一种可能的方式。

四、“由梁渡康”——贴近“大同”核心的方式

茅海建教授认为,虽然梁启超在谈及康有为的“大同学”说时说法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向梁启超传授过“大同学”。那么在梁启超入学的1891-1896年,康有为的思想有没有影响到梁启超呢?茅海建教授发现,1896年11月,梁启超在与严复进行“议院”论战时用“大同三说”的思想来做自我辩护,并于1897年10月在《时务报》发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该文起首便直接、明确地阐述康有为的“大同三说”:

博矣哉!《春秋》张三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一曰多君为政,二曰君为政之,三曰民为政之。多君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二曰君民共主之。民政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二曰无总统之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君者,升平之政也;民者,太平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不能之;既及其,不能之。

这是“大同三说”在报刊上第一次被完整表述出来。写完这篇文章后,梁启超启程去长沙担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其时,梁启超大力宣传康有为思想——1989年与学生合刊的《湖南时务学堂初集》便涉及有多处“大同三说”。其中,湖南时务学堂学生李炳寰以《孟子》中“仁义”一义作札记,推及世界“大同”。梁启超则从“仁、义”出发,谈大同、小康。梁启超认为,康有为对“救全球”的大同道、法已经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对其条理也进行了详细的阐述。然而,世人没有完全听闻康有为的学说不是因为“秘不示人”,而是要“穷思力索,触类旁通,自修自证,然后其所得始真”,于是要求李炳寰通过自修来自证,再“熟读精思”《礼运篇》中“大同”一段,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而这正是“大同三说”的核心内容。李炳寰“一字不放过”的“穷思力索,触类旁通”,所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西方学术为“大同三说”提供了佐证。于此,由梁渡康,恰好合璧。

五、“多言大同”——康门与梁鼎芬的评论

茅海建教授提出,不仅是梁启超,康有为门下其他弟子对“大同三说”也有所了解,“多言大同”。其一为康有为大弟子徐勤。他在《知新报》上发表《地球大势公论》,言“故天下之势,始于散而终于合……始于异而终于同。”其二为弟子刘桢麟。他在《知新报》发表《地运运趋于亚东说》,多处涉及“大同三说”,呼唤“大同世界”的到来,并表示“后古千年,仁之也。力之,治据乱;智之世,治太平;仁之,治大同。”茅海建教授认为,这两个人之外,其它弟子关于“大同三说”的言论还有许多,然而若从总体来看,深度远远比不上梁启超。同时,与之决裂的昔日好友梁鼎芬,在康有为逃亡日本后以“中国士民公启”之名作《康有为事实》,其中第三条便称“康有为之教……其宗旨以‘大同’二字为主,创为化三界之说”。文中虽有政敌的诬词,却也间接印证了康有为的“大同”之说。

以上,从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等书中的简说,到梁启超的多种著述,再到门下其他弟子的言说以及政敌的评论,可以清楚地看出,康氏在戊戌时确有“大同三说”的思想。

 

 

六、“创制立教”——康有为的“大同”之志

在完成了对康有为“大同三说”的论述后,茅海建教授表示,对于康有为来说,从“新学伪经说”到“孔子改制说”是一个思考的过程,其最终的结论应当是“大同三说”。而从“大同三说”再到《大同书》,是康有为思想发展的又一个阶段。这两者之间的最大差别是:康有为不再宣称该学说由孔子原创,藏于经、传、史之中。

只是,在清朝,康有为的理论不可能被应用在政治上,他的目的是“创制立教”,他认为“圣人之意一层,犹待今日学者推补之”。而“今日学者”即为康有为本人。他也曾在《孔子改制考》中提到“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黑帝乃降精”其实是称孔子母亲梦中与黑帝相交而生孔子。康有为否认孔子的人间生父,有意模仿了基督教“圣诞说”,办《强学报》时使用孔子纪年也是模仿基督教的。由此,茅海建教授认为,康有为此时有意于“创制立教”,是想当教主,若有可能的话也想做帝师。因此,当康有为谈及戊戌政变前自己从北京到天津、烟台至上海,一路上多次逢救、大难不死,必有其因——“此四十年乎,当地球文明之运、中外相通之时,诸教并出,新理大发之日,吾以一身备中原师友之传,当中国政变之事,为四千年未有之会,而穷理创义,立事变法,吾皆遭逢其会,而自为之。学道爱人,足为一世,生本无涯,道终未济……”对此,茅海建教授感触颇深,康有为的“大同”之志并非“造作”,或许真的是有“天降大任,使命在身”的力量。